驿站中?,杨思?焕躺在床上咳了几下,风雨兼程近两个月,她实在没扛住,病倒在路上。好在只是小?伤寒,没什?么大碍。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眼下正是梅雨季节,纵是北方?的荆州,空气?中?也是潮的。
“咚咚咚...”
杨思?焕隐约听到敲门声,便道:“门没闩,请进。”她昨夜起了烧,今晨刚退热,此时腿脚酸软,实在不想?起。
尚书陶大人推门进屋,温声问询:“子初,你好些了吗?”
子初是杨思?焕的表字,太?女亲赐。
杨思?焕见来人,连忙爬坐起来,准备下床见礼。
陶大人却抬手:“诶,俗话说‘老不拘礼,病不拘礼’,左右也无旁人,你我不必见外。”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也就?没动了:“多谢大人。”
“看你这样子,今日怕是动不了程,也无妨,正好歇息一日。”陶大人道。
杨思?焕一怔,开口说道:“没事的,大人,我这就?起来,不能再?耽误了。”
陶大人微微一笑:“我看还是算了。”说着,就?坐在一旁椅子上,道:“十多年前本官被指派到顺天府,也就?是北平,举行乡试,路上小?病一场,当时年轻气?盛,觉得不碍事,拼命赶路,结果小?病就?拖成大病,险些丢了命。所?以说,年轻人不要逞强。”
不知是自己?病了还是怎么的,杨思?焕这一刻突然觉得这陶大人像个慈祥的长辈,以前一直觉得其人冷漠,尤其是对她。
“好,下官知道了,听大人的。”杨思?焕应道。
陶大人点点头,扭头望着窗外,雨帘被风吹得来回摇荡。
“这雨还有的下啊。”陶镇东感叹道,接着话峰一转,问:“你家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是家中?独女,另有两位兄长在老家。”
“那子初你可有婚配?”陶镇东再?次亲切地?唤了她的字。
杨思?焕心头一紧,回:“回大人,下官已有婚约。”
陶镇东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你是徽州府的,啧,我想?想?,你们那边吃的东西不少,诸如鸡油烧饼之类的。”
杨思?焕笑笑,她在徽州的记忆,除了饿还是饿,只管把?肚子填饱,哪里能想?到那些好东西。
“你还年轻,本官教给你,你去到哪里,首先找好吃的。你的舌头就?会帮你记下那个地?方?。然后再?是水墨丹青。”
杨思?焕只是笑,她从前没发现,人前满脸肃穆的尚书大人居然也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不过,她很快转了话头,继续道:“你是个不错的,得亏当日太?女殿下的坚持。”说到这里,陶大人缄口不语,良久起身,正色道:“你好生养着,本官出去走走。”
两年间杨思?焕连升两级,仕途比榜眼刘建都顺,她揉了揉眉心。为何?身边总有人有意无意提醒她:要忠于太?女。
难道她的赤心还不够红么?再?者说,她不过是一个芝麻小?官,连个实权都没有,她真?觉得有些人是操心过头了。
杨思?焕轻叹了口气?,继续缩进被窝里睡觉。
她做了个梦,梦见小?宅院里种满了海棠树,有个白衣男子站在海棠树下,把?手伸向她。
“世景...”
杨思?焕猛然睁开眼睛,原来是梦。
唉,确实是梦,这两年日子好过了,刘氏的身体比几年前都硬朗,闲不住,她临出门前,刘氏扛着锄头在院子的空地?上种了瓜苗,说:“你们回来就?有瓜了。”
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变成小?孩了。
说什?么瓜不瓜的,其实就?是催她把?周世景一道捎回来,刘氏一直不忘荆州的事。
其实周世景的那位养父,在将周世景送到杨家的第二个年头就?殁了,这事刘氏估计也是知道的,但看样子又不像是知道的,不然为何?没有拆穿她?
总之,这次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周世景带回去。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获承天序,用建藩辅,以明亲贤....咨尔齐王承治,朕之皇九女也。开疆辟土,总揽戎机,昔临顺天,以制夷寇...授以册宝,就?地?戍封,永袭勿替。愿尔忠而自勉,检校军事,佐朕躬图千秋万代之业....”
就?地?戍封,永袭勿替。众将士满心欢喜,为齐王高兴:顺天是个好地?方?。
齐王朱承治却是面无表情,谢恩方?起,接过陶大人捧来的圣旨。
“臣恭贺殿下荣封。”
朱承治淡淡说道:“大人一路辛苦。”
前一天驿站传来消息,说敕令要来,这边已经备下宴席。
杨思?焕跟在队伍的末端,默默入了座。
三巡酒后,陶大人笑道:“那日早朝,顺天来捷,陛下龙颜大悦,百官无不为殿下叹服。陆太?傅更是当众赞曰‘有此龙女虎孙,实乃天降之幸’。臣瑾敬殿下一杯。”
朱承治扯了扯嘴角:“来。”
傍晚,杨思?焕歪歪倒倒被人架进客房。人一走,她立马就?睁开眼睛。稳步从后门出去...
天光渐暗,暮霭沉沉,一辆马车穿过万家灯火,停在小?巷前。杨思?焕穿着一身素衣,下车独自进了小?巷。
往前越行越阔,有流水潺潺,踏过石桥,再?往深处走,小?巷尽头有户人家,推开那扇破旧的院门,杨思?焕看到小?窗上的人影。
此时她的心却格外平静。绕过墙影,瘦兰影下,小?窗微掩,一切都和小?墩村的家那样相似。
屋内左侧小?书房里,周世景手捧一卷书端坐在书案前,墨眉微蹙,另一只手提笔蘸墨,沉吟半晌才写了些什?么。
正厅内,杨思?焕轻咳几声,周世景这才注意到有人进来了,收笔扭头看向厅中?。
预先演练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杨思?焕也只是默默看着他。
“进来。”就?好像知道她要来,他看起来很淡定。
她乖乖地?进去了,许是真?醉了,口干舌燥,头开始晕了,她随手捧起周世景手边的水喝了个干净。
她进门带来满屋子酒气?,周世景搁笔,温声问:“你喝酒了?”
杨思?焕笑:“没有。”
周世景料想?她醉得不清,无奈地?摇头:“你坐着。”
良久,天都黑了,周世景才端了一碗酸梅汤过来。屋子里还是黑的,酒气?已经散了不少,他想?,她大概已经走了。
等他点了蜡烛,才发现杨思?焕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其实她没睡,也没醉,她酒量不差,况且也没喝多少。
“哥...”
她趴在桌案上,忽然抓住那只正她盖毯子的手。
烛光下她默默凝视着眼前的人,两年多没有风吹日晒,他的面色褪为白色,看起来却清减了一些,脸上的轮廓愈发分明,比记忆中?还要俊朗几分。
两厢寂静。温热的呼吸扑到杨思?焕的耳畔,她心猛跳了几下,朝堂之上口若悬河的本事全然荒废,听周世景开口:“先醒醒酒。”
杨思?焕颔首,起身把?四周重新?打量一通。周世景则将桌上被风吹乱的纸一张张理好,旁若无人地?审阅起来。
“为什?么不回信?”她问。
周世景就?当没有听到,只是头也没抬地?慢慢说:“你长大了,也有出息了,这很好。”他不动声色地?将纸翻过来对折,双手握住,继续看下去。
“再?好的前程没有你,又有什?么意义?”杨思?焕的嗓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周世景闻言,不紧不慢地?放下纸张,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才抬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很晚了,回去吧。”
杨思?焕不管他怎么说,已将早前准备好的耳钉取出,抓起他的手:“我也不想?再?听什?么‘娶个官家公子’什?么‘知书达理’什?么‘和我一般大的公子’,我心里你就?是知书达理的,你就?那个可以叫我托付的人。除你之外,其余人都不行。”
始料未及,周世景却依旧面不改色,温声说:“我看你是醉得不轻,早些回去,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说话间已拿起卷宗到另一个房中?,心无旁骛地?扎进书堆里。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永远。杨思?焕好不容易才从应天来到北平,势不肯轻易罢休。
“什?么公事,我帮你。”她凑过去,低声念道:“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她俯身下去,左手贴着周世景的背,右手夺了他的笔,在后面续上: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炽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扑在周世景的脖颈上。
“胡闹!”
这可是战史,周世景出言训斥,嗓音隐忍克制,带着奇特?的沙哑。他不像是生气?,语气?倒有了几分无可奈何?。
这让她无端端记起他初到北平时写地?那封家书:若无意外,不复相见。
于是她将笔还了他,竟肯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边。
有惊雷闪过天际,震天动地?,仿佛就?在屋顶上滚动着一般。
周世景回过头,看到那清秀的脸庞——年少成名,好在一双明眸尚未染浊,满面却是掩不住的清高自傲,这样也得安稳,想?必那个人没有食言,确是一直护着她的。
饶是如此,她的前路必定也不会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2019.11.1817:5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