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十四
工作日下午的影院几乎像是包场,场子里人很少。
银幕上的打斗正胶着,十音有些无聊,悄悄探得近了,小声告诉孟冬:“今天的爆米花比平时要好吃很多。”
“我头一次吃爆米花。”孟冬说。
“爆米花,头一次?”十音不敢置信。
他没避讳:“小时候家里管得多,精细过度。”
“那你尝尝看,对你来说,也许会不够甜。”
他还没去那个桶里取,手掌心被什么东西硌着了,是两颗粗糙的中等颗粒。
梁孟冬不敢捏得紧,怕稍一用力,那细瘦的指骨会溶在他的手心里。
十音本来是想要调个角度,好叫他舒服握着。手指一转,反令那两颗爆米花也一齐滑脱了。十音一愣,低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梁孟冬的手心里一时空落落的。
自从周二的合奏考试过关,他俩就开始各忙各的,十音埋头应付自己的专业考试,他夜里则要和法比奥前往录音室。往来短信极尽简短,连语气都读不出来;他在录音室外抽空打过几个电话,十音都在关机状态,算算那该是她的考试时间,错过了。
她的妈妈怎样了?孟冬不及问,十音便没提一提。
这天早上梁孟冬刚出录音室,大中午的毫无睡意,便找了尹嘉陵,其实是有一层讨教的意思。
梁孟冬这人嘴硬,没好意思开门见山,出口问的是:“韦德今年一直中投不稳,手感忽冷忽热,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自认这问题再清晰不过。女朋友为什么一直忽冷忽热?嘉陵有经验,想必会有一些靠谱的建议。
嘉陵递去一支烟,很狐疑:“孟冬我一直想问你,你从小不愁钱的事,我以为你视金钱如粪土。可你最近好像很缺钱?我看你突然疯狂找法比奥给你牵线欧洲的唱片公司,尹老师还不知道这事,你是不是赌球了,有赌债要还?”
梁孟冬不想答这问题:“扯淡。”
“那我就看不懂了,你在录音室熬完一个通宵,出来不睡觉,最惦记的人居然是韦德?你不是很少看篮球么?”
韦德是NBA迈阿密热火队的得分后卫。
梁孟冬还在等他的解读,尹嘉陵看也问不出什么来,开始如数家珍:“只要你不赌球就没事。还能怎么办,只能说韦德和热火队的蜜月期过了!你看他上个赛季拿了总决赛的MVP吧,巅峰状态来早了啊,该有的都得到了,人疲了没了动力,再加上他的膝盖伤……”
最终梁孟冬听他扯了一中午的NBA。
哼,这个尹嘉陵,理解力真是奇差无比。
蜜月期?扯得太远。
梁孟冬只是庆幸,下午请假的时候尹老师没多问,估计老师也很难置信,他请假就是为了逃课约会。
此际,掌心里还残留一丝温度,四目相接,银幕上的炫目光影刚刚归于平静,梁孟冬只看得清十音依然明澈的眸。
分心是演奏者的必备素养,然而今天他全程无心关注影片。
“掉了,你自己拿。”十音笑着说。
明灭的光影里,那两泓清水还在盯望着他。
未来的音乐家还必须具备一种品质:在任何时候,临场都要无比冷静,即便心里有一片被风刮乱的杂草。
“好。”
梁孟冬还是没去取,稍稍俯低了些,现在他离那双眼睛近了。他能够看得更清,十音的唇角沾着几颗巧克力味爆米花的糖粒。馋猫。
影片愈喧嚣,耳畔就愈静,她呼吸间的气流里带了香甜。
他该找纸巾替她擦一擦嘴角,又或者……那些细碎的糖粒,大概很甜。
“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好?”十音忽然问。
她无辜的眼睛亮闪闪的,像可以窥破人最难堪的心事。梁孟冬将目光重新投回银幕,觉得嘴唇发干。
十音去找水递给他:“我知道一种糖,老爸说对戒烟和睡眠有效。回头我给你买。”
戒什么烟?他没烟瘾。
“我不渴。”梁孟冬怏怏推开水瓶。
“不渴就吃爆米花,我一人吃不完,我们一起消灭它。”
她话音刚落,少年已经没法开口,嘴里是她瞬间塞来的一颗爆米花……
“是不够甜,但对心情有帮助。”十音说,她忍住笑,观望他的神情,“挺好吃的对不对?”
这次她抓了一把直接送去。
十音的手猛然间缩了一记,手心被他的唇瓣啄到,是烫的。
那几秒钟尤其漫长,再一次四目交缠,两人都有些局促,极迅速地避开了。
过了会儿,十音推推他,递给他那个纸桶:“还有很多。”
这样的气氛二人都是头回经历,假模假式看了会儿屏幕,十音脑袋里不断回放刚才的事,越想越甜蜜,不由地又去看身边人。
他捧着爆米花桶一动不动,凝神在银幕上,一副全然被剧情吸引的样子。
梁孟冬发现了:“看我做什么?”
十音小声说:“一开始觉得你特别酷。起先我说要追你,宋宋告诉我太难了,她说梁孟冬是外星人,他从小就分秒必争,宁可睡觉也不肯耽误时间和我们凡人说话。搞得我挺紧张,真的只敢计算着时间和你说话,生怕多占了你的练琴时间睡眠时间,也会忐忑,你是不是在不耐烦。”
“现在呢?”
“发现还是得看情况,你也会主动浪费时间,比如这种超级英雄电影……看第三遍还是聚精会神,童心未泯。”
梁孟冬哼了声,压低声:“你才童心未泯,笨蛋。”
他有一点想咬她,抛了颗爆米花到嘴里。
气氛松下来了。
十音笑:“那你不是爱看蜘蛛侠,是喜欢和我在一起看蜘蛛侠。”
“自恋鬼。”一部电影看第三遍,的确是没法再装,梁孟冬靠去座椅后背,闭上眼睛嘴硬道,“看过的片子比较催眠。”
十音嗅了嗅:“你真没睡好?”
“嗯。”
不是没睡好,是没有睡。梁孟冬在录音室里连续通宵,影院的灯光也的确适眠。然而这一刻,让他怎么可能有睡意?
他只是默默想,以后再接尹嘉陵的烟,就是王八蛋。
“那你好好睡……”十音顿了顿,还是小心翼翼问了句,“真没心事?”
“什么心事?”
十音说:“我说不好,家里……的事?灭口那种。”
“嗤,”梁孟冬仍闭着眼睛,“要是有,我先说完再灭口好不好?”
十音顺着他说:“好。”
梁孟冬气笑了,将手中的爆米花桶塞还给她:“吃完再灭。”
“我吃不完,给你留一半。”
“不用。”他嘀咕,“自己拿的又不好吃。”
“什么?”
那后半句十音没听到,梁孟冬说得飞快,像是迅速滚过喉间的叹息。
“没什么。”孟冬趁着瞬间全黑的银幕光,去要来她的手,捏住了,踏实了。他重新闭上眼睛,“这样就行了。”
有人在装睡,十音得了机会把玩那只左手,不消停地摩挲来去。
要在梁孟冬的惯常状态,他想提醒余十音不要胡来,然而此际,分明又有隐隐睡意漫上来……真是又恼、又受用。
十音却猛然间觉出了异样,她掰开那只手,努力就着闪烁的银幕光分辨,但仍看不清。
“做什么?”梁孟冬睁开眼。
“孟冬,你左手指是不是受伤了?指尖怎么了?”
比平时要糙得多,有一定的损伤面积,被这样的指尖划过,会生出一道细微的痛意。
哼,现在才发现。
“没事,前两天我在录音室。”
“我看到你的短信了,你在灌唱片,”十音还是明白的,“炫技曲?练狠了?”
“嗯。”
“我能听到小样么?”
“不值得听。”他说,“不过带了一份给你。”
十音特别心疼地抚他锉刀般的手指尖,要是在灯下看,那些横七竖八密布的小伤口应该很清晰:“都这样了,痛肯定是痛的。”
“还好,按弦不痛,”梁孟冬在黑暗里凝视她,“拿东西特别痛。”
“你怎么胡来?”十音以为他总是拿了什么工具、尖锐物,愈发难过,“手指有多金贵你知道么,得时时刻刻供起来!”
“余十音你小点声,还是有人的。”
十音问:“你有药膏么?”
“什么药膏?”
“晚上去我家,我拿一罐给你,妈妈平时涂手用的。”
“不用。”
“什么不用,那夜里我给你送!要拿什么东西,你找人帮啊,不会开口的?”十音一脸正经,“你这表面都是有伤的,也不怕感染。你到底拿了什么疼到了?”
“没什么,形状不规则,硌到了。”
“你这人……”十音心疼到不行,“抓了碎松香?”
“不是。”梁孟冬轻笑起来,“爆米花。”
黑暗是安全的保护色,十音只看得清他眼里的光。
“梁孟冬!”十音切齿笑,她没想过他是这样调皮的人。
“真的痛,而且会感染。”他还在笑,并且开始催,“快一点,不是一人吃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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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幕上,字幕缓缓升起。
十音特别惋惜:“今天的这场有问题,估计是放映室嫌观众太少,他们就悄悄剪掉了一段。”
时间过得太快,爆米花也不怎么够吃。
他望着她:“剪了哪一段?”
十音摇头:“想不起来。”
“我也是。”孟冬问,“这几天妈妈好么?”
“特别好,前两天疯狂练琴,今天都出门去了,阿姨陪着去一个公益演出。拦都拦不住,说她那是小手术、不要紧,演出是早定下的,不可以推。”
“那再看一遍。”梁孟冬说。
“好。”十音使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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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假,钢琴系的学生演奏交流暨大师班夏令营地点被定在东京。
梁孟冬则按惯例要去往欧洲,那个著名天才音乐营每年都向他发来邀请。可喜的是,尹嘉陵也是连续第二年收到来自音乐营的邀请函。
暑假入营之后,尹嘉陵先阅读了音乐营日程。他一眼就发现了那个严厉过分的法国大师夏尔,老头这次依旧会给他们带来整整八个课时的公开课。
“怎么又是他!我最讨厌他的课,说话恶毒之极,说你是一架自负的演奏机器,说哥哥我油腻,说央音的那个美人夏贝贝小家子气。我看他就是歧视,几乎所有的亚裔都要被他人身攻击!”
梁孟冬倒不这么看,夏尔那个老头说话是难听,但他也不单攻击亚裔,他攻击所有技术入得了眼的学生。
“你习惯习惯。”他笑得不怀好意,“再说了,你不油?”
“喂!”
说少年人洒脱不羁,从不为那些评价困扰,其实不尽然。
被殿堂级大师诟病音乐性,少年自然也有难以开解的心境。如果演奏的天花板是那些飘忽不定的东西,演奏训练的价值在哪里?
不善言辞是自负、追求极致变态的技术是自负……反正对他的终极评价怎么都是自负。他梁孟冬本就没人在乎,那就当一具不可一世、空空如也的壳好了,他没所谓。
去年回国,也就是嘉陵的钢伴招募贴发布前夕,梁孟冬的练琴状态很不理想。尹嘉陵和他从小玩到大,半开玩笑地说过一番话,那番话欠抽而近乎卖老,梁孟冬是当笑话听的。
“天才变大师,也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因为你是这块料,就畅通无阻、一帆风顺。你听哥哥的,先找个女孩谈谈恋爱,尝一尝患得患失的滋味。”
梁孟冬骂:“患你个头。”
“你小子又自负。”
“行,我是自负。”这个标签他贴惯了。
“我的意思是,你别小看这些小情小爱,再小也能有所得。长辈总反对我早恋,他们其实是把我们当傻子骗,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以后我孩子也是孙悟空?你一定得抓紧谈个恋爱,去经历长大成人的过程,孟冬你听重点,成人才是重点!到时候你会发现的,发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梁孟冬睨着他,都懒得说话。
“小伙子,不要成天拽兮兮的,技巧再无懈可击,那也只代表演奏技巧……别这么看我,我说正经的!”
“嗤。”
“真的,人是靠和别人的连结活着的,你得从别人身上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