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琛睡到半夜,忽然惊醒,他起身看了看在他身侧酣睡的张崇岳。傅云琛很清楚,北京政局不稳,张崇岳归心似箭,可见事态的严重。现在的一切都是傅云琛不曾奢想的宁静生活,回到北京真的会有太平盛世?还是另一场风暴?
八月下旬,沪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赵玉强来探望过几回傅云琛,赵玉强两鬓斑白,要人搀扶出行,十分老态。傅云琛原先不觉得,如今再看,赵玉强竟老了这么多。
“年轻的时候拼得太狠了,落了一身伤病,这段日子风湿病犯了。”
赵玉强曾经也是叱咤风云,呼风唤雨,如今身体衰老,风光不再让人唏嘘。
“云琛,你要保重身体,好好养伤。千万不要再瞎折腾。咱们这代人刀口舔血,欠下命债一堆,老了也不得善报。”
傅云琛劝道,“赵老您别这么说。”
赵玉强叹了一声,“鸿意楼就交给你们打理了,我准备年底回乡颐养天年。前段日子沪城暴动,兵荒马乱,虽暂时平定迟早也要出大乱子。我不想眼看着它乱,但我有无能为力。”
傅云琛蹙眉道,“不会的,赵老。咱们有兵啊。”
赵玉强摇了摇头道,“老百姓在大势前只能随波逐流。不管发生什么,你要知道,这年头只有钱能安身保命。鸿意楼是你的本钱,好好守住它。”
傅云琛缓缓点头,“我知道的。”
赵玉强又道,“郭家那小子原先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当年你被老帅关押,他特意跑来求我相帮。谁知,竟会是这种下场。”
提起郭昊天,傅云琛心头一酸,无力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赵玉强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回郭家看过?”
傅云琛一怔,犹豫道,“赵老您愿意陪我回去一趟吗?我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赵玉强望见傅云琛手指上的金戒指,他虽早知道傅云琛和张崇岳的关系,但眼见如此,仍感惊讶。
傅云琛拨了个电话去市政办公室,张崇岳知道有赵玉强相陪,便没有意见,只是仔细叮嘱了一番,派卫兵护卫。
郭府已被查封,派专人看守,家仆全被遣返。诺大的别墅宅院空落落的,几场秋雨之后,院中枯叶满地脏乱不堪。
有几个小孩儿企图翻过栏杆进去偷东西,被卫兵抓个正着,正在驱逐。
傅云琛遥望郭府大门,回想当年自己初入郭府时的憧憬和不安,如今郭府破败,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正在逃跑的小孩儿撞到了傅云琛的腿,跌倒在地,卫兵大叫,“兔崽子,别跑!”
那小孩儿满脸污秽,穿着哥哥的旧衣服,袖口裤腿都长出一节,邋里邋遢,像只小老鼠。
傅云琛摆了摆手,“算了吧。”
小孩儿屁股一撅,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张皇无措地窜了出去,追上了早已跑远的同伴们。
赵玉强腿脚不便,便在车上等他。傅云琛推开大铁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没有遭到破坏,家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仍可窥见昔日帅府的富丽堂皇。傅云琛一路摸索到自己的房间,那间屋子他几乎有一年没回去了,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放在原位,并不像久未有人入住。可见,郭昊天一直都派人打扫这间屋子。
傅云琛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张合影。那是郭昊天去年生日时,他和郭氏兄妹二人的合影。郭晓婉一边揽着一个,笑得天真可爱,郭昊天笑得志得意满。只有自己,表情平静,有些别扭。傅云琛轻抚那照片,郭昊天的音容笑貌犹在。傅云琛放下相框,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将相框放进口袋带走了。
傅云琛很清楚,郭府已然成为过去,昨日之日不可留。他离开郭府后,又驱车去鸿意楼转了一圈。所幸,鸿意楼的营业额正在逐渐提升,一两月时间便能恢复昔日繁华。
小李经理见傅云琛来了,欣喜道,“傅先生,您现在好多了吗?”
傅云琛见店内井井有条,赞许道,“我不在的时候,你管理得很不错。”
小李经理道,“唉,幸好这总店开在租界,没有遭难。两家不在租界的店都被砸了,也有哄抢,正在修缮。张督理天天派人过来维护治安,大家觉得鸿意楼很安全,这才纷纷光顾。”
暴动之后,沪城元气大伤,人心惶惶,总有种风雨欲来的不安。这种不安不仅是傅云琛,连全城百姓都感受到了。
以前虽然日子过得不好,但好歹太平。现在时局动荡,朝不保夕,谈何歌舞升平。
傅云琛在鸿意楼坐到傍晚,直到卫兵来催,这才离开。
夜晚的沪城甚是安静,除了租界,城内仍然死气沉沉,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百姓深居简出,不愿轻易外出。
公馆内亮着灯,张崇岳早一步到家,见傅云琛还没回来,便派人去催。
张崇岳忙了一天。北京密报,总统罢免了湖南督军的所有职务,其麾下军队全部交由他人管理。广州革/命军今昔非比,动作频繁,南北议和重上日程。张崇岳想起自己远在北京的第一师至今没有着落,便忧心忡忡。
早知道就不打死涂半山了。张崇岳懊悔的想,至少涂半山占着他的第一师,作不出花样来。若是换了别人统帅,或是被彻底打散,张崇岳再想重振雄威,便难上加难。北、洋里野心勃勃的人数不胜数,张崇岳一筹莫展,不知该怎么走下一步棋。
傅云琛回来后,便见到这样一幅景象。张崇岳瘫在沙发上,十分慵懒,毫无形象。
傅云琛关心道,“怎么了?”
张崇岳一手将傅云琛拉到身旁坐下,懒懒道,“今天都去哪了?”
“去了郭家一趟,又去了鸿意楼。”傅云琛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相框,“把这个拿回来了。”
张崇岳瞟了一眼,道,“你还是忘不了啊。”
傅云琛淡淡道,“留个纪念。”
张崇岳望着褐色照片上表情别扭的傅云琛,揽着身边的傅云琛道,“我们也照个相吧。”
“我不喜欢照相。”傅云琛垂下眼睛,“总觉得照这东西没好事。”
张崇岳搂紧了他,“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
傅云琛反驳答道,“人在身边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看相片?”他答得正直,张崇岳却听出了情话的意味。
“这话我爱听。”张崇岳握着傅云琛左手,轻轻揉了揉,又与他十指交握道,“那,你是答应天涯海角都会和我一起了?”
傅云琛想起白天赵玉强说的话,鸿意楼是他的根本,张崇岳是他的命。现在除了这两样,他一无所有,哪个都放不下。
张崇岳瞧他眉头紧锁,笑道,“你皱着眉头想什么呢?你真的以为我会让你抛下这里的一切?鸿意楼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产业攥在手里,你去哪里都行。如果我的第一师拿不回来,我就在鸿意楼弄个掌柜当当。”
傅云琛认真道,“崇岳,难道北京还有变数?”
张崇岳摇了摇头,“时局一直在变。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翻脸了。”
傅云琛满脸担忧,“又要打仗?”
张崇岳不置可否,笑道,“你不必管了。我们先过好我们的日子。”
张崇岳虽心情烦闷,但有傅云琛在身边,总算有个商量的对象可以排忧。将近而立之年的张崇岳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成家立业”。这话说来可笑,可是傅云琛这个不解风情,冷冰冰的男人居然给他一种可以安心过日子的期待。
要是真的不能拿回第一师。留在沪城养老也不错嘛。张崇岳计划好退路,觉得前景没那么悲观,千金散尽还复来。天塌下来,当棉被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