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舸有安溪的电话,还有她的微信。
在她和安溪的微信聊天记录里,一共有三条消息——“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以及“新年快乐”。
分别是2027年的春节,2028年的元旦,以及2028年春节时发的。
三条新年祝福,都没有回复。
安溪并不知道这个号码的主人是岑舸,如果她知道,一定会删掉岑舸的微信号。这一点岑舸心里清楚。
现在她也不想让安溪知道这个号码的主人是她,三条祝福发过去,却连一个礼貌的谢谢都没拿到,太扫面子。
ICU外的家属休息室正对I病房,都是玻璃墙,岑舸一抬眼便能看到昏迷不醒的苏梨玉。
岑舸知晓车祸消息已经二十四小时,但她仍旧感到恍惚。
一想到苏梨玉,脑海里首先跳出的一个穿着旗袍,腰肢纤纤,举止雍容的妩媚女人,而不是病床上那个没了双腿,奄奄一息的枯槁女人。
岑舸总觉得她们不是一个人。
思绪在寂静里发散流转,岑舸想起七年多前,安溪母亲病重,在医院抢救,安溪等在手术室门外时,会不会也和她一样没有真实感,总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安溪和她母亲感情深厚,她的心情,应该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岑舸摩挲着手机,慢慢想到,那时候安溪应该很绝望。
所以她才会发那些信息给她。
可她没能及时看到。
岑舸狠狠攥紧手机。懊悔狠重,堵在肺腑里,沉重得好似呼吸都是罪恶。岑舸闭上眼,费力从那股闷窒里挣脱。
她找出安溪的号码,犹豫一秒,拨通。
此时是国内早上七点半。
因为高烧,安溪得以休假半天,因而不用早起,她仍在梦中。
电话响起,她眼也没睁,直接接通。
喂了一声,却没等到电话那边的声音。
安溪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意识慢慢清醒,她终于睁开眼,拿开耳边的手机,看屏幕来确认刚刚的电话响是不是她做梦。
屏幕显示她的确在通话中,上方的通讯联系人是一串号码。
安溪刚醒,视野模糊,她盯了一会,才认出来那个号码。
是岑舸的。
所有的睡意瞬间消失,安溪指腹用力一按屏幕,挂断电话。
另一边。
电话被接通,岑舸反而懵了几秒,她原本没抱希望,但铃声竟然没响到四声便被接通了。
听到安溪那一声“喂”,岑舸有刹那的失语,她花了片刻时间组织语言,随后开口:“小溪,我……”
“嘟嘟——”
电话忽然被挂断,听筒里只有冰冷难听的提示音。
岑舸举着手机,浑身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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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舸捏紧手机,用力极大,整个右手都在轻轻发颤,指关节与指甲泛出浅白。
她在犹豫要不要再试几次。
理智上她知道安溪不会接她电话,可情感上,她就是想试试。
万一呢。
安溪向来心软,知道她母亲的意外,一定会安慰她的。
就算不过来陪她,和她说几句话也好啊。
岑舸再次拨号。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岑舸皱眉,信号不好?
她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对不起……无法接通。”
……
不论岑舸试几次,都是一模一样的提醒。
这不是信号不好,而是,拉黑了。
岑舸茫然地僵在座椅里。
她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因此此刻遭遇拉黑,第一反应是无措,她不知道如何应对。
对着手机发了两分钟愣,岑舸调出总助的号码,拨号前她停下动作,改成短信:“被拉黑后怎么拉回来。”
总助懵道:“您被拉黑了?”
发完后下一秒他便反应过来,这样回话会触碰到他们岑总高傲的自尊,可短信不能撤回,总助惊得一头汗,急忙再说:“只能对方操作才能放出黑名单,您现在换个号码联系会更快。”
岑舸还有一个手机和号码,但出国太急,她并没有带在身边。
不如直接发文字,到时候安溪就算不想知道,也不能不看到。
岑舸打开微信,盯着上面那三条没有回复的旧消息。她惊然想起,七年多之前,她对安溪也是这样。
一条消息也不回。
那时候她觉得无所谓,不过是几条没营养的琐碎信息而已。像——“你在干嘛”,“吃饭了吗”,“今天下雨,记得带伞”——这些没有意义的信息,回复与不回复,有什么差别?
现在位置调换,她才恍然惊觉,原来是有区别的。
饱含期待发出信息,却如石沉大海,了无回应,这是希望与尊严被磨碎的过程。
岑舸做了几分钟的心理建设,点开编辑框。
她对着跳动的指示标,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
足足十分钟,岑舸终于敲出第一句:“小溪,我是岑舸……”
停顿。
她删掉“我是岑舸”,改成:“我母亲出车祸了,情况很严重,可能……”
字打到这里,岑舸猛然停下,越想越觉得这送上去卖惨的模样卑贱可耻,她狠狠将刚写好的文字通通删除。
手机锁屏,陷入漆黑。
岑舸后倒身体,疲惫地靠着椅背。
她想,她当初不该那样不回安溪消息的。如果她当时没有那么做,就不会有后来安溪绝望求救她时,她的视若无睹。
那样的话,她和安溪现在也不会僵到这个地步。
岑舸闭上眼,自嘲冷笑,她真的,有太多不应该了。
可往事无法回头,就算她现在后悔到呕血,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错了的事,留下的伤,破碎的裂隙,永远都无法修补。
两天之后,苏梨玉苏醒。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问岑舸,有没有好好收着她的腿,她以后要带着一起下葬,免得到下面以后没有腿。
第二件事,是要出院。
岑舸不同意,苏梨玉这个情况,根本出不了无菌病房,也离不了那一堆保命的机器。但苏梨玉很坚持,她坚决不要死在医院里,她要死在她的豪华别墅里。
苏梨玉态度坚决,并因为岑舸的不同意而发了一通火,医生最后委婉建议岑舸同意,反正也就这几天了,不如让病人开心一点。
出院时间在一周之后,苏梨玉精神反常的良好那几天。
岑舸把苏梨玉别墅的一间客房改成了病房,请来两个医生和四个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照看苏梨玉。
苏梨玉清醒的时间很少,有时候睁开眼,目光却涣散失焦,片刻后便会重新合上。
等到她真正清醒,护士就把岑舸叫过去,苏梨玉会趁着自己清醒的片刻时间,反复叮嘱岑舸一些早前说过好几遍的事。
比如她的尸体要如何处理,她的葬礼要如何办,她的遗产一定要全部转给岑儒,还有她在几个奢侈品店里预定了两年的当季新款,要岑舸按时帮她付钱,寄给岑儒。
这几件事,反反复复,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岑舸听得能背下每一个字。
6月11日。
苏梨玉在下午醒来。
岑舸在楼下客厅处理堆积的工作文件,护士下楼来,小声叫她上楼。
岑舸合上电脑,上楼。
“岑小姐,”护士轻声叫住岑舸,眼底带着悲怜,“您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岑舸顿了一下,平静点头:“嗯。”
她推开房间门。
一直守着的医生和另一位护士立即起身,退到门口去。
苏梨玉靠着床头,低着眉眼在看她已经没了的腿。
岑舸拉过椅子,缓慢坐下。
苏梨玉抬头看她,眼神清明又温和,脸上带着一点仿佛健康的红晕。
“阿珂。”苏梨玉开口叫她,调子微软,像她平时的样子。
岑舸动了动嘴唇,想回她一声“妈”,但开不了口。她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叫过苏梨玉“妈”了,已经忘记这个字要怎么发音才合适了。
苏梨玉目光温柔慈祥,柔软地看着岑舸。
“你长这么大啦?”她说,“真快。”
岑舸顺着回:“是,我长大了。”
苏梨玉叹气:“妈妈以前对不起你。”
岑舸张开唇,半响后才说:“没关系。”
苏梨玉认真道:“哪那么容易没关系,我知道你一直很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