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呛过泥塑的神像前, 廉价艳丽的染色在长年的烟雾熏陶下, 黯淡。
烟斜雾横, 呛鼻的香料, 摇晃的镀金的铃。
水牛穿过街道,猴子拨动金铃, 参拜神像的人踩着牛粪一步步虔诚地走向烟雾缭绕, 金碧辉煌的庙宇。
解脱河畔的一天,从信徒蹒跚的步履,肮脏漆黑的手掌做着祷告开始。
而寺庙门前的一条街,就是鼎沸的人声, 是各色的商店, 支着各色小摊的路边, 拥挤的人群。
一个须发都白了的男子,牵着一个脸上还残留着婴儿肥,莎丽挡着脸, 额前点着鲜红的吉祥痣,套着的鼻环的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
她的丈夫在小摊前与商贩讲价,姑娘低着头, 吹眉顺眼地站在一边,眼神飘忽地盯着地上的蝼蚁和牛粪。
忽地,一阵轻轻地金铃响了, 猴子吱吱地乱叫。那铃声碰撞的声音太清脆,姑娘听到寺庙的铃声,忍不住仰头看去。却见庙宇的尖顶上, 猴子惨叫着逃开,而站了一头浑身皮毛雪白的虎。
它垂下蓝色的虎目,望着神像,也望着百态的人。
姑娘正对上它蓝色的眼睛,那蓝色清得没有一点杂质,好像女孩幻想当中,没有被污染过的解脱之河的颜色。
雪白的皮毛像她曾经小心翼翼地摸过的上学用的白纸。
白虎端坐顶上,一边看着人间百态,一边,一点点咀嚼着口中的一颗人头,咬碎了它一半的面孔。
年轻姑娘惊骇而浑身战栗到无法言语——那是熟悉的一位神话中大神的靛青的头颅,被咬碎的那半边头颅里,没有血液,没有脑浆,倒是漏出了无数的伸着懒腰,仿佛才醒来似的动物的纯白的魂灵。
余下的半边的头颅正挣扎哀嚎着,却仍被白虎吞下了肚子。
将其吞食殆尽,白虎才慢条斯理地从另一个神像前的光团,叼出一位青面獠牙、用稚子的尸骸做装饰的伽梨,低首望了一眼,一跃而起,长啸一声,不知何处去了。
这一幕是何等的可怖惊悚,但是姑娘却半点不觉得畏惧,甚至于,她总觉那白虎是在看她,那一眼里,既有母亲的慈怜,也有她未曾得到过的父兄对她命运的垂怜。
身旁,丈夫正与小贩闲话,小贩说:“最近别乱逛啦,治安官,小心点,‘他们’来了。”
丈夫点头,却看见身旁的妻子正愣愣地望着庙宇的上空,他皱着眉扯了她一把。
白虎早已远去,年轻姑娘如梦似幻,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忽地抿住了嘴唇。
她再不肯吭一声了,与白虎食神的那一幕相比,她对于丈夫的喝骂更感到恐惧。
他们回家的路上,丈夫双眉紧锁,明显很不乐,阴沉着脸,不停地嘱咐她:“最近不要出门,不要随意和人接触。”他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尤其是你从前读书时候的那些女同学。”
“和你一样,结了婚的,也就罢了。那些还在读书的,尤其是性格不好的,不许来往。”
她应下,却不知生了哪里来的勇气,怯怯地,轻轻地顶撞了一句:“可是,我的同学们,都是脾气很好的。怎么样算不好的?”
丈夫含糊地发怒道:“你问的太多了!总之,少和那些不本分的来往。少玩弄你的小把戏,我都知道。”
他瞥了她一眼,是回去算账的那种怒气。
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回家后,她做饭的时候,丈夫又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她做好了饭,却愣愣地倚在窗前,一时想着白虎,一时胡思乱想着她的同学,天渐渐黑了,房子左边的一处小丛林里,“咕咕,咕。”“咕咕,咕。”
不知是斑鸠还是什么鸟儿吵吵嚷嚷不停,她侧耳倾听,本想跟往常一样,装作真听到了什么鸟儿的叫声,但她想到那白色的虎,不知为什么,一霎时想起从前在学校里受的教育,一下子想起早亡的姐姐,一下子想起她的那些可亲的女同学们,心里乱糟糟的。便站了起来,不安地从窗户往外看:“是你吗?是你吗?”
那咕咕声停了一停就近了,很快,窗下探出一个沾着杂草的脑袋。是一个比她小一两岁的女孩儿,皮肤晒得黝黑,伸出手搂住她:“希玛,希玛,自从您被从课堂上拉回去结婚以后,我们都担心坏了,我们的好朋友,我们的好姐姐,您还好吗?”
“噢!”她——已婚的希玛也叫了一声,反手抱了抱了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同学。半晌才放开,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皮肤更黑一些的女孩见她不回答,连忙仔细端详希玛,却被吓了一跳。她凝视着希玛如畜生被戴上的鼻环,额头的朱砂,望着希玛眼眶下的一记青色,她说:“可怜可敬的希玛,您总是不回我们从前在学校里淘气时的暗号,您竟然遭遇了这样的命运!”
“他打您,就像大多数印度对妻子施以老拳的人那样!”
希玛曾是学校的好学生,是女学生里温柔的大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连希玛这样温柔和顺到没有人不喜欢的姊姊,也要遭受这样的事情。
希玛自己原是早已认命。
自从出嫁后,她向父母哭诉,父母偶尔撞见了,却觉得他打她理所应当,劝她忍受命运;她的兄弟们,则使劲地劝丈夫打她,起哄说:教训她,教训这个不驯的妹妹!可恶,她从小就和男孩子比,非要读什么书,不听我们的话,就活该听您的话!
但此刻,她从昔日的年少友人那里,得到了一点儿宽慰与正义,早就冷又麻的一颗心,却仿佛一霎时活了过来,竟然知道痛了。
她热泪盈眶地,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道:“阿什米塔,不要紧,我很贵的。他不至于打死我!我却更担心你。他是村里的治安官,我听说,你......你,你的爹,我听说,要把你送进寺庙去,做、做......这难道是真的吗?快走吧!阿什米塔,快走吧!还有几个可爱的孩子,可爱的朋友,她们怎么样了?都快走吧!”
她的丈夫是附近几个村里有名望的人,他醉醺醺和人闲聊的时候,她竖起耳朵,听得不敢置信,但又畏惧夫家,而不敢偷溜出门报信。
“希玛,”阿什米塔说:“我是一个达利特,这里是印度。我走到哪里去呢!”
她不驯地握了握拳头,挥舞了一下。又大又黑,像葡萄一样的眼睛带着湿漉漉的生气:“我偏偏不服气!我偏不走!”
“可是,你不走的话,怎么办呢?”希玛握住她的手。“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我不走去他乡,但是,我有地方去。”阿什米特扒着窗户说:“希玛,我也会回来救你的。”
“你去哪?”
阿什米特说:“我跟‘他们’一起去。”
村口的狗吠了起来,是对着熟人的亲热的吠叫。希玛说:“他回来了,快,快!”
阿什米特冷笑了一声:“狗东西!”她凝视着最好的朋友脸上的青紫,说:“教他等着吧!”便跳下了窗,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灵活底钻进了树林里去。
树林里,似乎有什么人在等她。
希玛倚门望着,祈祷着,双唇蠕动:“您!不管您是天神,是什么,是什么都好,您有伟力,便保佑我的这些朋友们吧!保佑保佑我吧!我祈求您!”
她似乎望见白虎于黑下来了的天空一闪而过,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有看到。
而丈夫一进门,便怒气冲冲地,他大概又是受了哪儿的比他更有力者的气,吃了一口咖喱,便开始砸东西——他去得太久了,饭菜早已冷了。
他揪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撞,又一脚踢在她胸口,她两眼发昏,一阵金星嗡鸣,但他毫无缘由地只是打,打得气喘吁吁了,才在年少体弱的妻子身上,逞尽了不得意与失却岁月的不甘。
——她头上破了,流血的时候,他住手了。就像她对阿什米特说的,他娶她花了不少钱。
他年纪不小,才靠给警察们卖命而初发迹了,随后靠勒索乡下人,给地主做狗腿子发家。
虽然女子嫁人要赔丈夫一大笔嫁妆。但他因觊觎她,他也着实给了她的家人不少钱,把她从学校里弄出来。没有生孩子前,不会舍得打死她。
但是,他今天打得格外的凶狠。
“好!好!臭婊.子!”他咕哝着骂着似乎不知哪个姘头:“妈的,一群女人,我弄不动?妈的,一群婊.子。”他身上带着一股寺庙香料味,大概又在哪个庙里花了一笔钱,被庙妓刺激了。但又像受了什么额外的气,身上带着尘土与硝烟味。
鼻青脸肿的希玛从地上爬起来,给他一瘸一拐地端饭。
他一边自顾自地坐着用手送了饭到嘴里,瞥了她一眼:“你下午有没有见你的同学?”
“没有。”
“没有?”他上午才警告她离她的同学们远点,现在又说:“下次见到了,聪明点,叙叙情,留下人。偷偷叫人来叫我。”
希玛沉默着点点头。
一瘸一拐地往灶间去热咖喱。褐色的咖喱在锅里开始重新翻腾,如她身上一阵阵翻腾的疼痛,如她额头的血痕,眼前乱窜的金星,一只耳朵挨了重拳,一时失聪。
她盯着那咖喱,一只蟑螂从她脚背上爬过。老鼠不知道哪里吱吱叫。
家里有土农药做的老鼠药......毒蟑螂的土药,也买了一些。
他现在也不算太老,是不是?
几十年。想想,她想想,是不是买了?老鼠药放在哪里?
他不会打死她的。
他下手越来越没轻没重了。
村里的寡妇都会去哪里啦?
思绪乱糟糟的,骨头有点痒,她还在张身体。她还年轻。
可是他问起她的同学们。她们还这样的可爱年轻,比她还要更年轻。阿什米特,还有基兰......
她想,用勺子舀了舀咖喱,翻了一翻,热得更快。
“你是在干什么?”他坐在那大手大脚地嚷嚷。“图你年轻能伺候,你手脚比我还慢!过来!”
一盏橘黄带红的灯泡,照得他的皮肤像是青蓝色的,配着白须,那狞恶的神态,像某座尊神的面容。印度的神像,那些尊神,多的是这样的一家之主的神态坐姿,是历史与生活真实的重现。
可是,老鼠药究竟放在哪里了?
她眼前迷迷瞪瞪地,灶外窗中装着的小小的月,天色黑漆漆的,但是,她又看见了白老虎,它甩着尾巴,浑身点点金芒,叼着神的首级,静静地注视着她,似乎也在问她:可是,老鼠药放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