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看向眼前,垂垂老矣,如纸片一般瘦弱的老太太。
“我早该死了,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清楚。”
她说着:“只是,我想着,一定要等到我家老头子回来才会主动接受了这种实验。
其他的实验对象,都是身强力壮的囚犯他们却都死了,只有我一个瘦弱的失败品活了下来,虽然没有得到属于魂族的力量却足以延续我的寿命。
但现在,勉强延着的寿命也该到尽头了。
正好昨天,老头子传信,告诉我,不必等他啦。
我之前和他约过,如果他到了寿命,还下不来,那就告诉我就好了。现在看来他估计已经在那边等我了。
我瞧着,这乐乐大了,我也老了,活也干不动,针也看不清了,嘉嘉的病,也需要魂猎那边的补助资源。与其让我继续活着,让着一大家子跟着我受罪,让魂猎那边警惕我不如就让我走了吧,好去见天上的那个老头子”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似有着丝绸般鲜亮的光泽:
“这一辈子普拉亚的繁荣我见过了,这么多年我都看过来了,嘉嘉和乐乐都大了,我没什么遗憾。苏凛家孩子,你是个好小伙子,谢路德那孩子也是。不必为我多烦神了,做你们该做的事。
人年纪大了,到了该走的时候,也就差不多了。”
“没什么该走不该走的。”苏明安说:“没有人是在哪个年纪就应该死的。”
嘉尔德让他想起了在他四岁时便过世的奶奶。
那个时候,奶奶也是握着他的手,躺在病床上,低声和他说着话。
她说让他听话,让他乖,让他忍让着妈妈,她说妈妈只是在外面受了气,忍忍就好了。以后没她护着他,爸爸也常年在外面,他要尽量躲在自己房间里。
他记着,一直忍着,忍着那个女人,直到最后忍无可忍。
但在四岁前,奶奶将他护在身后,给他糖吃,让他回房间去的样子,他一直记着。
眼前,满脸老年斑的嘉尔德,也正轻声对他说着话。
他的口袋里,还有着一袋子没吃完的米糕糖。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孩子。”她轻声细语地说:“人这一生啊,并非一定要追求些什么东西,只要能回味这一生而不愧于心。
人会在这一生中,得到关于自己疑问的解答。
我的答案已经等到了,他让我不必再等了。
那你呢你的答案,谢路德的答案,你们找到了吗”
苏明安渐渐想了起来。
当时,明明谢路德和嘉尔德说好了离开的时间,为什么嘉尔德要故意一直拉着他聊天
答案很简单。
没有人强迫她拉着他聊天。
只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就不想走。
他想起了她当初说的话。
小伙子,不用害怕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即使你在这一路上会看见很多黑暗,看见许多世道不公,也要优先保全自己。
魂猎并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王城也有他们自己的考虑,不能一叶障目,贸然打抱不平只有站上去了,站得高了,看得远了,你才能明白,有些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
苏凛,苏凛家孩子你是个好小伙子,你成了魂猎,你会实现你的梦想的。
他已经明白了。
早在那个时候,看到在外面游荡的光明骑士,看到苏明安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准备。
在知道他想要成为魂猎时,她特地说了这番话,说让他多多考虑,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这样,不至于他在之后知晓她的死讯后,情绪激动,做出些什么事来。
哪怕是对一个刚回来的,外来的陌生人,她也能温柔到这个地步。
老太太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她分明什么也没做错。
“您是主动回来的,对吗”苏明安看着她。
对着他的视线,嘉尔德缓缓点了点头。
没有人逼她。
也没有魂猎上船,硬是要拉她下来。因为她的儿子是牺牲的魂猎,就算她选择逃跑,魂猎们也能看在她儿子的面子上,勉强接受。
是她在考虑到谢路德的前程,想到他的未来,想到他为了送走她而付出的代价后,她主动过来的。
或许她曾经答应过谢路德,说要上船,哪怕背井离乡,她也要坚持着活下去。
但在临时收到那封信件后,她不再等了。
她等不到了。
她主动回来了。
“回收我吧。”她说:“从我的胸口,掏出变异了的魂族之心,拿着这个给教皇,谢路德的履历不会有污点。乐乐和嘉嘉,大概也不会被我连累吧。他们还有未来,他们不应该被迫从普拉亚离开,去大海上流浪
苏凛家孩子你是个好小伙子,神明不会责怪你的。
成全我吧。”
说完这段话。
她捏着手里的相片,忽地低头。
她吻在了那个面目模糊的,穿着魂猎制服的男人身上。
银丝飘荡在她的脸侧,像一夜冬雪凝成的霜,拂过她脸上褐色的斑。在闭眼的那一瞬,她的神情变得无比温柔,像刚走入爱河的小姑娘。
这吻分量极轻。
像雪山融水,晨露滚落,蜻蜓点水,像信徒亲吻圣经。
片刻后,她抬眼,唇与相片缓缓分离。
岁月在她的眼中沉淀,锁着漫长的时间。
那晃着一圈白的眼里,此时含着水光,如海天般清澈明亮。
她的眼下,一对黑沉的眼袋,像蓄着久别的热泪。
这是对她而言,“皆大欢喜”的最佳结局。
当人安排好自己的死亡,等待他们的,便是无比安稳的出发感。
正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
即使那个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仍是未知。
如果白昼未现,
她本该习惯忍耐与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