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柔雨问道:“相传王保义之女,梦中得仙人麻姑传授琵琶仙乐。此女最擅长之琵琶曲,神君可知其名否?”
超轶神君洒然一笑:“曲名《独指商》。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首曲子通篇都只用一根手指弹奏。我不仅知道曲名,更可为你们奏响此曲。”
话音刚落,空中忽然传出铮铮琵琶之音,更响起超轶神君悠然兴叹:“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里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弹,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变星星。舞破中原,尘飞沧海,飞雪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
“海角飘零,尘飞沧海”,本是哀怨之曲,然而从超轶神君手中飞出,却是踌躇满志,豪情恣意。
他大半生被困在海岛,如今擒下青衫客,从此完结旧约,便是海阔天空,驰骋如意,自然而然便将女子心声变为丈夫豪肠。
唐柔雨由衷佩服:“我只道独指商已然失传,不料今日得闻仙乐。世人多以为琵琶该为女子所弹,今日神君之奏,乃使人间复现段善本、康昆仑之绝艺,实是奇缘不浅。”
她复又叹道:“酒微醒,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只为这一曲琵琶,惹下一生愁苦,不知怎生消得?”
这一叹却是一语双关,暗指琵琶使者作梗,耽误了她与李鱼的婚事。若非中途生变,她与李鱼鸳盟早缔,纵然李鱼心不甘情不愿,但有了夫妇之名,便有了化刚为柔的契机,不会是眼下被动局面了。
李鱼心中没来由一跳,竟是不敢瞧向唐柔雨,目光飘忽之际,却又没来由生出恼恨:“我已说得明明白白,唐柔雨怎么可以故意在我面前哀叹,故意使我不安?”
超轶神君一曲弹罢,发问道:“仙子擅长吹奏凤箫,我便出个箫声考题吧。
东坡《赤壁赋》曰,客有吹洞箫者,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足见此曲非凡。仙子能不能为我吹奏当时之曲呢?”
唐柔雨顿生警异:“超轶神君人在海岛,却对仙林诸人了如指掌。可见他这些年来,并非全然闲着。
他所问问题,委实刁钻。箫曲万千,东坡又没有留下名字,我如何吹奏呢?
好在我本来就要认败,如此倒是正中下怀。超轶神君啊超轶神君,你越是认真对待,便越是陷入计策呢。”
只见唐柔雨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喟叹道:“惭愧,我连曲名都不知道,遑论吹奏呢?”
“西飞孤鸿记何详?有客吹肖杨世昌。呵,当时洞箫客便是道士杨世昌。
我遍搜古籍,终于寻得其人名,更获得其曲谱。便由我为你吹奏这一曲《水月》,免得你说我故意为难。”
云外忽然响起幽幽箫声,好一似空江秋夜,月印寒潭;又仿佛雁横碧落,泪沾青衫,宛转之间,兴味无穷。
人之精力,毕竟有限;专通一门,已是非凡。
超轶神君毫不费力,连续在三门学问上难倒三人,果见博学多才,惊世骇俗。
众人虽然站在敌对立场,却情不自禁生出敬畏与佩服。
张羽更忍不住想道:“若非前代青衫客困住超轶神君,仙林绝不可能如此太平。”
忽见青衫客眼中露出恨意,手指向天空,喝问道:“超轶神君,你很得意吗?我来问你,传奇故事中,李益是如何结局?”
听到这个问题,众人均是有些意外,云二娘更不由愣住,腹诽道:“小姐提这样简单的问题,平白惹人发笑,还不如藏拙不语。”
类似《西厢记》之于《莺莺传》,戏剧《紫钗记》流行天下,家喻户晓,使得故事之源的传奇《霍小玉传》亦广为人知。
戏剧通常美化了结局,西厢记里张生与莺莺白头偕老,紫钗记里李益与霍小玉恩爱团圆。而原本传奇中,张生负了莺莺,李益负了霍小玉。
戏剧有多令人羡慕挚爱,传奇就有多令人憎恶薄幸。但正因为这悲剧结局,人们便越记得这些故事。
超轶神君博览群书,青衫客却提出这样简单的问题,岂不是拱手相送?
但众人转念一想,已知道青衫客并非提问,而是诅咒。
李益负了霍小玉,超轶神君不也负了前代青衫客?
想来青衫客自知无法难住超轶神君,更被幽幽箫声引发怨恨,索性放弃提问,直接怨毒诅咒。
果听超轶神君冷冰冰道:“李益被霍小玉怨鬼所缠,一生不得心安。虽经三娶,但夫妇之间,猜忌万端,无复聊生。”
青衫客拍掌大笑,有眼泪笑出眼眶:“答得好!人间并无怨鬼,但负心薄幸之人,终是逃不过心安二字折磨!”
众人瞧不见超轶神君面目,但以常理而论,超轶神君此时的脸色定然不好看。
谁知,超轶神君的语气依旧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似乎并无特别愤怒:“既以故事发问,便以故事回敬。愚公移山,可有意义吗?”
愚公移山,同样家喻户晓。然而这问题乃是要讨论意义,而非说出愚公的结局,回答便非如此轻易。
青衫客止住了笑,忖度着超轶神君发问用意,再度捏紧了拳头,大声道:“纵然不自量力,纵然希望渺茫,然而愚公移山之精神,终能感动上天,终会希望达成!
就好像,我要杀了你这件事,也一定会成功的!”
青衫客本来已经放弃了挣扎,本来已经在困神锁面前退却臣服,此刻却忽然斗志重燃,冥思苦虑,翻想灵犀竹之原理,思考如何破解困神锁。
却听超轶神君冷冷道:“愚公移山,其目的便在于移山。若无法移山,对愚公而言,他这一生便没有了意义。
至于愚公之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无非自欺欺人之谈。
愚公还没死,愚公的妻子便存有疑虑。愚公一死,其妻其子其孙,能够继续愚公的意志吗?
你说愚公移山之精神,终能感动上天,哈哈哈,既将希望寄托于感动上天,便证明愚公的行为毫无意义。
再以结果而论,二山最后被移开,并非愚公的功劳,而是‘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
这天帝便是你所说的上天吧,他今天可以感愚公之诚,命人移开大山。明天又可以怒愚公之狂,命人移回大山,一切只在天帝心意之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