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知道慢工出细活,更何况电影有一半预算都是自己加宋屿投进去的,其他资方又不管他,最不怕花时间。宋屿的剧本改完了,林小舟重新读了多遍,跟宋屿又讨论很久,最终定在六月中旬开拍——《云端飞行》的故事潮湿而带着水汽,最适合位于梅雨带上的清城,六月末到七月初雨打树枝的倾盆暴雨。
在开拍前,需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有很多。正好还有两个月时间,林小舟干脆决定回北京去,亲自联系人拉个班底出来,于是跟房东约定好了租期,整个剧组的几个人又四散而去,各奔东西。
宋屿说他折腾,林小舟并不认同。为艺术而折腾是一种享受。
桌子里还锁着几份重要的文件。林小舟把时逾的合同从文件袋里面抽出来看了一眼,满意地塞回去,交给助理,站在一楼的楼梯处向上望。破败的墙壁角落里筑了个燕巢,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他仰望着那个燕巢,想象着如何将它拍进某个镜头场景当中,夏停的脸忽然从旁边出现,庄褚从楼上下来,一身倦意,向林小舟点头致意。
林小舟却没有看他,用一种梦幻般的语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刚才你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在看《云端飞行》的成片。”
庄褚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吧好吧,”林小舟失笑,“别摆这个表情。这个表情太不像夏停了。”
他想起当初决定邀请庄褚担任主演的时候。
那本来只是一场意外。他扑了两部电影,气不顺地往国外跑散心,恰好错过了当天慕尼黑飞回国内的最后一趟航班。当时天气不好,机场周围的酒店爆满,林小舟正纠结要不要去候机厅熬一夜,正好在机场的茫茫人海里遇见了一副他熟悉的亚洲面孔:他的老朋友庄忘年。
庄忘年似乎风尘仆仆,听说林小舟的困境之后,十分真诚地邀请他去自己那儿住一晚。他的小儿子在慕尼黑读书,庄忘年这次休年假到德国来,就是为了探望他的小儿子庄褚。
但是两个中年人到达庄褚的住处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居然在开派对。
庄忘年有点不敢相信:“我从来不知道阿褚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发觉自己似乎不太了解儿子,这位父亲丧得全身上下快要长蘑菇了。
好在庄忘年还记得今天是来带着林小舟来借住的。
他们敲开木质栅栏围成的小门,逛过庭院里种植的木槿花,远处的彩色尖顶建筑和高筒烟囱在暗淡的天幕之下明灭。玻璃窗内灯火通明,人群中最漂亮的法国留学生说她名叫玛格丽特,饮酒喝得微醺,听闻他们是长辈远赴重洋前来探望房主,笑着往后面一指,说话颠三倒四:“我们也不知道庄去哪里了,明明是借的他的地方,他却几乎从来不参加——哈哈,这是为什么呢?”
庄忘年确信了他原来没有那么不了解儿子,重新高兴起来;林小舟放下了行李,终于找到了借宿的地方。
皆大欢喜。
林小舟见到庄褚是在二楼的走廊,楼下人声鼎沸。他是这座房屋中唯三的亚洲面孔,有着和庄忘年五分相似的侧脸,站在光影的交接处,扶着栏杆往下望去,眼睫垂落如鸦羽,活像是热闹的西洋画里走出的寂静的东亚僧侣。
那个时候《云端飞行》的剧本还没写成,宋屿只跟他交流了一下初步的想法。但是就在那个瞬间,一个念头遽然击中了他:我要邀请这个人来演我的电影。
庄褚不演电影实在可惜。
但是庄忘年不肯放人。
林小舟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有多宝贝这个小儿子,所以向对方极力剖白心迹,甚至承诺愿意为了他延后拍摄进度量身定制剧本,跟当年追自己老婆的力度比起来说不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及前事,见庄褚的目光落在了助理手里的文件袋中,林小舟临时起意,决定小小地为难报复庄褚一下,于是故意对助理说:“说起来,之前资方跟我提过好多次,说想加一个他们自己的演员进来演个主要角色,我看桑夷就很合适……时逾确实不错,对吧?但是还是要讨好一下金主的。”
助理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合同还在手里,怎么忽然提到换人:“啊?”
庄褚闻言,已经看了过来:“要换人吗?”
“嗯哼,”林小舟得意地轻哼一声,“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对谁演桑夷都无所谓……我当然要选钱多的那个啊。”
庄褚沉默了一会儿:“真的吗?”
“真的,”林小舟佯装惊奇,“还能有假?”
他观察了一会儿庄褚脸上的表情:“你不会真急了吧?”
庄褚无奈辩解:“我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
他蜷了蜷掌心,那里仿佛还留着时逾从天台上跳下来抱住他的温度。
“这就对了。要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出来,对不对?”林小舟笑眯眯地教育庄褚,“不然你家里人也不会放心把你交给我。”
他烟瘾犯了,从兜里娴熟地摸出一根烟,含混不清地说:“我跟他们保证过,演戏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演员可以从表演中发现自我,说不定对你有用……哎,反正我们六月才开机,要不你干脆回北京去,正好方便跟时逾对对戏?”
细细的烟雾缓慢在空气中升腾,烟草的味道弥漫开来。庄褚垂首听着林小舟说话,沉默着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