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尚如今基本上算是放下了可是杨修呢?
节堂在望杨修微微停顿然后目光闪动了几下最后垂下眼睑举步向前。
『传!』
堂内斐潜的声音响起。
杨修上前拜见没有了之前刚到平阳之时的慷慨激昂也没有继续要和斐潜继续谈论什么『礼』的事情只是禀报而道『在下将归骠骑若有言可愿托以告?』
斐潜略有些诧异思索了一下指了指一旁的坐席。
杨修拱手而谢徐徐然而坐礼节姿态依旧是完美无缺。
斐潜看了颇为感慨。
暴发户没有三代的沉淀休想有什么上流的气质。如今看着杨修斐潜觉得这话确实是有些道理。这种日常之间的耳目濡染绝非是上两节课亦或是特训几天就能够形成的言行举止的习惯。
人的气质也就是这些细微上的动作多一分则是矫揉造作少一分则趋于粗鲁恰到好处确实是很难即便是斐潜自己也是无法做到像是杨修那样举止优雅且从容不迫。
三代人的努力都未必能够改变族人的言行举止。
那么要改变思想呢?
需要多久?
『德祖。』
斐潜缓缓的说道。
『在。』
杨修应答。
『王朝之兴衰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日之危。其基业长青言天命之归人心所向明君贤臣千秋万代。然世事何以无常天命何以无恒君何以昏臣何以庸王室之命何以衡之?』斐潜缓缓的说道『王朝如此世家何如?言天命之归者多怀鬼蜮言人谋之成者多以自负。自古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春秋世家今何有存?王朝世家更迭多有言因人心不古是也。然则人心乃何人之心?兵乎士乎亦或是民乎?士人常言得民心者可得天下其言之民盖自诩为民亦或是……普通百姓?不知书不识字不通礼不明事之百姓。既民多愚便任其愚之见民多怨便由其怨之知民多困便嫌其烦之如此民心何来?请德祖以教。』
杨修皱眉。
他明白斐潜是什么意思。
这是和山东之人完全不同的两个执政方针。
斐潜在平阳在河东在关中所展现出来的也是如此。
山东人口头上重民实际上重士。
斐潜口头上重士实际上也重民。
所以即便是袁尚是战败者但是只要袁尚真的愿意出来不再怨天怨地搞东搞西斐潜就让袁尚出来做事。
士之名望在斐潜眼里不值一文。
如果在之前杨修必然会高谈阔论表示斐潜所说之言都是谬论表示『百姓之性皆愚钝也』等等的话然后阐述国家王朝想要强大必须要仪仗『智者』想要有秩序必须要依靠『宗族』云云。
后世也有很多砖家叫兽表示治国理政他们最刑。
但是实际上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够明白那些砖家叫兽不过就是被饲养的狗谁给狗粮便是给谁出声。
别看有时候好像是站在普通民众身边摇尾巴但是实际上他们根本就看不上民众手里的窝窝头也不是真心为了民众发声而是嘴馋资本扔出的带骨肉为了达成资本的某些目的在吠叫而已。
此时此刻在见到了平阳之地的繁华和安定之后如果杨修再次说什么『礼』无形当中就落入了狡辩之中。
毕竟平阳发展起来并不是靠着公知……哦依靠大汉士族而发展起来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就连学宫也是斐潜先建好了请来了蔡邕之后才渐渐有士族子弟慕名而来汇集平阳之地。
『人心之欲不可足也。』杨修缓缓的说道『一人之欲尚难以遏更何况千万人乎?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杨修说着目光下垂『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今日直言望骠骑恕罪。』
斐潜笑了笑『请指教。』
杨修缓缓的抬起头来『在下知骠骑之志远大然瞠乎其后却如何?世家之鄙盖因传承之所欲也。今辞骠骑而返非不明骠骑之志也乃……骠骑之后可有继乎?』
『骠骑之关中河东所兴一则以骠骑宏大之志二则……呵二则乃兵戈而立基也。兵兴而死伤者众也昔日权贼忙于争夺百姓生死孰能顾之?是以良田荒废病疫横生人口损之十之七八。故安民之为首要便如汉之初兴修文而治武安邦以休养民自安居乐业。』
『夫地广而人寡存者自是田畴广袤种莳而助不给。是以大业可成二十载间若不遭变故定有治而盛也究其所故乃黔首饱暖无忧可繁生养者也。』
『然斯盛之不可长久盛极必衰。盖因黔首饱暖必思淫欲又加之愚钝成性不求圣贤之道蛮横耍混索取无度。繁衍数代子孙益增荒芜皆为阡陌寸土必生龌龊。昔日之苦昔人苦今日之乐今人乐……』杨修长叹道『世家士族子弟如此寻常百姓黔首亦如是。在下于中平年间也曾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意气风发好时光而如今却……故今向骠骑辞行非在下不知骠骑好意奈何乡老皆于河洛……家严已然年迈行动不利出入皆需拄拐……』
杨修本身就不笨到了平阳之后起先有些糊涂但是后面就慢慢的想明白了……
士族世家本身就有各处下注的习惯而在斐潜之处已经有很多下注的世家士族子弟了。这些或许是主动投靠或许是被动依附但是不管怎样说这些在斐潜身边的士族子弟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政治结合体使得曹操原本希望的关中河东士族反乱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了。
杨修起初还因为斐潜将他和袁尚放在一起而羞怒可是在平息了怒火之后冷静的想一想其实他确实是和袁尚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丧家之犬败军之将又有什么资格去愤怒亦或是去哀鸣呢?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至少在斐潜这里袁尚在度过了前期的飞熊轩之后能够平静的出现在骠骑麾下文官行列之中虽然未必是有什么重大职位但也证明了斐潜不会因为是敌对之后便是有意刁难。
可杨修依旧是不会留下来不是他不信斐潜而是他不信斐潜的下一代。
就像是斐潜觉得暴发户要经过三代才能变得有气质一样杨修也同样觉得斐潜这么浩大的制度改革没有两三代根本不可能。而斐潜最大的问题不是当下能不能赢而是赢了之后还能持续多久?
杨修说他自己年少鲜衣怒马不知忧愁何尝不是在表示斐潜如今做这么多事情到了斐潜下一代说不得就『今日之乐今人乐』了。
这是一个很显然的问题。
封建王朝会逐渐产生权贵阶层比如高官贵爵、富商大贾而任何年代『炒房地产』都是稳赚不赔的。因此他们有钱以后就会大量收购土地。在那时也没有行之有效的土地限流政策很多穷苦农民一旦遇上天灾人祸便只能卖地最后沦为为地主打工的佃农。如此发展下去土地兼并的情况愈演愈烈最终形成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局面。就这样周而复始国家消耗越来越大而纳税人越来越少最终造成极其尖锐的社会矛盾。
当然每个末代皇帝都知道原因出自哪里但这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了皇帝作为既得利益者代表人物在任何时刻他们绝无可能放弃自身利益。
世家士族如此百姓黔首呢?
也是一样的。
就如同杨修所言一样普通百姓在祖辈父辈经历过痛苦之后会有记性么?
一样没有。
温饱之后思淫欲誓与赌毒不共天看起来像是一个开玩笑的梗但其实就像是情人节女神节以及砖石恒久远一样是资本家精心挑选出来的陷阱如同脑残金一样念叨得多了也就根植在心中了。
杨修确实看到了平阳的强关中的盛但是他不觉得这种强盛能够多持久。
『德祖……汝之迁变多矣。』斐潜笑道『汝既得迁天下之大岂无变乎?』
杨修一愣。
他变了么?是的他已经变了许多了。虽然他说要直言但是实际上他已经不会像是之前那样锋芒毕露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至举例也是多举他自己的例子。
杨修吸了一口气低头而拜『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斐潜点了点头『善。』
沉吟了片刻斐潜便是伸手在桌案上取了一张纸提笔沉吟了片刻写了几个字便是用了印让人交给杨修『既汝执意而去某也不为难德祖此书……也不枉德祖辛苦一趟!』
杨修双手接过一瞅之下不由得目光一动心神微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