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顺知道皇帝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脸惭愧的离席站起,跪下向皇帝伏地拜了一拜:“末将不敢。”
“这句倒是实话。”皇帝见高顺不仅受伤的手臂、就连全身都在发抖打颤,也不知道对方正处于什么情绪。他说了句‘地上冷’,然后伸手将高顺扶起来,重新在席榻上坐好,开玩笑似地说到:“我是喜欢多疑、猜忌的人么?”
高顺连称不敢。
“是臣不知君呐。”皇帝用极细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又略叹了口气,缓缓道:“吕布于你有恩情,彼此起家并州,互相倚重。他如今死了,即便有负于朝廷,你私下里以旧时情谊悼念他,也未为不可。”
“吕布辜负朝廷重托,见小利忘大义,委身事贼,身死东海,是乃咎由自取。”高顺心里感动于皇帝的体贴大度,目光坚定的说道:“只是此人到底与我私情不坏,未尝不能洗心革面,所以骤闻死讯,切为之可惜而已。”
皇帝的目光在高顺脸上逡巡着,连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没有放过:“吕布算得上英豪,当初与王司徒合力诛董,对汉室有再造之功,即便后来面对强敌、弃朝廷而走,我也尽然赦之。看到他先与袁绍争斗,后又受袁绍驱使,如今败亡,到底是令人唏嘘。可惜太史慈与他数面之交,也肯放弃南征扬州,赶赴东海去劝降他。”
高顺没听懂皇帝话里隐含的意味,顾自说道:“太史慈所为过矣!”他大摇其头,表示对太史慈的不认可:“如今四方有战,徐将军征淮南的兵马部众难道比青、徐等军要强盛吗?太史慈舍近求远,单为‘义’字,而枉顾其身负辅佐徐将军南征之责,实在大不可。”
皇帝被他这一番说辞吸引住了,他眨了下眼睛,饶有兴趣的说道:“太史慈此行此举,多少人都在夸他高义,唯独你不以为然。我本以为吕布豪情动人,太史慈尚且如此,你又何尝不是呢?”
“末将从未想过劝降吕布。”高顺很笃定的说道,出征以来他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能为皇帝探知,所以他没有做多少自证,单只说道:“彼若是愿降,不需遣人去劝。若是不愿,又何必许之以利,说其来归?”
“说得好。”皇帝忍不住夸赞道,一番深谈,他真正了解了高顺的为人:“所谓忠义,就是要忠在义先。”
他此行也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以为高顺会因为吕布之死心怀怨疚,特来开解。毕竟在皇帝熟知的历史中,吕布无论对高顺怎样猜忌,高顺最后都宁死不降曹操,可见他们二人之间确有一份深厚的情谊。
如今通过与高顺的一番话下来,皇帝深知自己是多虑了,高顺为人忠贞,绝不会因为吕布的事情——或者说得知吕布败亡的内情后,对皇帝有什么别的意见。
皇帝一直希望能牢牢掌握兵权,同时也离不开将领,高顺、张辽在南北军素有威望,又与吕布关系密切,所以这也是他特别忌惮的地方。吕布的死因有很多种,皇帝不希望任何一种能牵扯到他,这是未雨绸缪。不仅涉及到以后改革遇阻时自己能有个强有力的军队支持,更涉及到不久的将来,曹操、孙策、黄祖这些人归降以后,徐晃这些人能够为他起到足够的威慑,以平稳收编曹操等人的军队。
“夜色未深,随我去伤营看看吧。”皇帝吩咐高顺多加了件衣,便起身带着他向外头走去。
伤营与医庐被安置在大营的后头,紧靠着辅兵营,二人出来时望着地上的银霜似的月色走了数十步,低低的说着话。高顺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了什么,皇帝密切关注属下的心理动向,为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特意过来开导、安慰他,让他不要多心,尽管悼念。
这种行为已经远远超过了君臣的范畴,皇帝如此待他,而他却在那里自怨自艾、陷入自我矛盾。高顺为人沉默寡言,与皇帝之间很少有这样一段私下接触、交流感情的机会,此际却是突然很想对皇帝倾诉自己绝对的忠贞不二。但他知道这种事情更需要付诸行动去表现,高顺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是袁绍还是谁,所有大敌,他都愿意站在皇帝身前。
这不仅是忠,更是另一种义。
想到这里,高顺突然很后悔今日因为意气,与文丑搦战负伤了。
皇帝对高顺的心理变化似若未觉,他与高顺等人很快走到最近的一处伤兵营内,果如其所料,重伤的士兵几乎彻夜因疼痛难眠,伤病们在黑暗中小声呻吟着,当他们看到皇帝一行人秉烛过来看望,高兴的不像话,正要鼓噪着欢呼行礼,却立时听到年长的老兵告诫:“都小声些,莫吵乱了大营。”
“本该白日来见尔等的。”皇帝环顾四周,所有人目光炯炯的盯看着他,他们的眼睛被灯烛照得明亮发光:“但我军打赢了一场,实在睡不着,就来这里走走。”
众人被他这玩笑似的语气逗乐了。
“尔等都是功臣,朝廷能有今日之胜,全赖诸位奋力杀敌。”皇帝悠悠然走到中间,坐在一个人的床铺边上,这时四周皆已点起灯来,帐内变得亮堂且温暖:“不要以为自己伤重了,上不得战场,朝廷就会忘了尔等的功劳。等调养好身子,尔等皆会有安置、抚恤。”
“国家,我这个样子以后还能做亭长么?”一个虎头虎头的青年说道。
皇帝没有为对方的插嘴而感到不悦,他看了眼对方的断臂,轻声说道:“当然能,亭长缉捕盗贼,可不只要腿脚。”
众人见皇帝如此亲近随和,心里头的畏惧顿时消了不少,都七嘴八舌的想与皇帝说话。皇帝也一一与他们交流,这些人大部分问的都是时下最关心的话题,关于伤兵是否能按军制规定的那般因功授任贼曹、亭长等官吏。因为制度定下来后南北军就没打过大仗,如今一战伤者众多,许多人都在想朝廷有没有足够的地方安置,毕竟制度只是制度,实行与否到底还得看人。
皇帝敏锐的注意到了军中的风声,像贼曹这些郡县掾吏一旦轻易拨给退伍士卒担任,将会损害太多人的利益。当初定下制度时碍于威严,不便做声,如今又故态复萌了。在此,皇帝耐心的像众人做出了保证,强调伤兵与退伍兵员是一样的,不会因为身体残疾而有所区别。安定人心的同时,皇帝又旁敲侧击的探知军中的舆情,收集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这时,一个三十许的‘老兵’忽然问道:“国家,这仗要什么时候打完?”
许褚站在皇帝身后,时刻注意着在场每一个伤员的神色、动作,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围得太近了,而皇帝偏又喜欢与底层的人近距离接触,这往往让许褚很苦恼。
皇帝的目光从青年断臂的伤口上一扫而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对方的痛苦:“再过二三月,必为尔等破敌,此后就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