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很轻然而她每说一个字双手就更用力一分钝重的剑胎边缘缓缓陷入她的掌心一道殷红的血迹从剑胎上蜿蜒而下。
杨逸之摇头道:“你这是何苦?”
楼心月笑道:“当年干将镆铘铸剑剑久不能成二人投身洪炉方成全两柄神兵。今日我楼心月也要用自己的鲜血为杨盟主铸这柄不世出的宝剑。”她轻轻说着掌中的剑胎却越陷越深她纤细的眉头越蹙越紧但脸上的笑容却又是如此欣然。
鲜血沿着她的手腕点点滴落在雪白的玉台上仿佛雪地里绽开的寒梅。
杨逸之摇头道:“不可。”他正要上前阻止却听身后一人叹道:“杨盟主这是她多年的心愿又何不成人之美?”
满天月华似乎顿时一暗就见卓王孙青衣落落正拾阶而上向皇鸾钟走来。
杨逸之眉头渐渐舒展开拱手道:“卓先生。”
卓王孙笑道:“羁留盟主三日本是我的主意。却没想到她会邀你助她铸剑。在敌人环伺之中不惜耗费功力为一面之交的女子完成心愿。盟主高风亮节一至如此实在令人钦佩。”
杨逸之远眺白阳阵道:“大敌当前卓先生及华音阁上下不避人不隐恶光明磊落远出于江湖所传。想必吉娜留在贵阁中也算有个好的归宿了。”
卓王孙的笑容渐渐凝聚在脸上变得有些讥诮:“只怕今夜之后还不止吉娜一人要留于华音阁中。”
杨逸之道:“哦?”
卓王孙的笑容渐渐冷却:“还有你。”
他的目光移向那口巨大的皇鸾钟:“近千年来华音阁被视为武林中最大的禁地从未被人闯入过。此钟是华音阁无上权威的象征今日请盟主到此钟前就是想让盟主为我证明一件事。”
杨逸之没有答话神色却渐渐沉下。
卓王孙一字字道:“证明华音阁千年的规矩是否值得为盟主破例。”
杨逸之淡淡道:“卓先生要怎样证明?”
卓王孙道:“杨盟主已出过一剑此刻若要与你比试剑法未免不公。楼心月的话不错看一个剑客只能看他的剑。因此方才我并未与姬云裳交手而只施展剑法如今我也不与盟主动手而只看你的剑意。”
又是剑意。
杨逸之淡然一笑:“卓先生与姬云裳对峙虽为出招但杀气已然宣泄不亚于一场大战。就算此刻对我出剑也算不上不公。只是我的剑并不是总让人看的。”
卓王孙微叹道:“这一剑无论公平与否愿意与否都不得不看。”
他的叹息中也有一些憾然。
他并不想在此时与杨逸之对决然而华音阁主四个字重逾千均掌握了权力的同时也就承担了责任。
阁中流传千年的禁忌决不能在他手中说破就破。
杨逸之也点了点头。武林盟主四个字同样重逾千均越是面对平生最重要的敌人他越不能示弱。
卓王孙的声音沉了下去:“若你的剑意足够让我钦服那么卓某便以皇鸾钟为誓华音阁上下阁门大开任盟主离去。而且从今之后盟主便有出入华音阁的特权。”
杨逸之点了点头笑容中也有些自嘲——这可真是天下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特权。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丝冷笑:“若不够我的规矩盟主也知道。杀名人而用名剑楼心月为你铸的这柄未成的名剑便是你的殉葬。”
他回头对楼心月挥手道:“给他剑。”
楼心月双手浴血衣衫都被沾染成绯红的色泽她注目在那柄剑胎上轻轻应了一声:“是。”
剑胎的幽光返照在脸上让她苍白的神色中透出一丝惨烈的决绝。
她突然凝聚起全身真气将之贯注在掌心之间然后双掌重重一合!
一股血花在夜色中绽开腥咸的气息弥散满整个高台。
杨逸之皱眉喝道:“住手!”欲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
她左、右手的食指已被那钝重的剑胎边缘生生挫断!
大股鲜血从她断指中涌出惊龙般在剑胎上游走发出道道诡异的红光。
突然这道红光宛如受了无形的催动向四周的夜空迸射开去宛如一团跃动的火焰。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响从夜空中传来。
那笨重的剑胎上竟然被血液染出了条条裂纹。
楼心月紧咬双唇突然一抖裂纹化为无数尘埃碎屑在她的劲气催逼之下片片飞散!
一道流转的光华就从纷飞的碎屑中破空而出。
龙吟之声响彻天际。
满天光晕渐渐散去在她颤抖的双手间还原为一柄长剑。
它看上去仿佛有形无质如玄冰如流沙如月影如光束。与其说是一柄宝剑不如说是一丛化为剑形的光影还在沿着剑的轨迹不停地流动。
只有那无尽虚无流光中一道淡淡的血痕宣誓着它的存在。
卓王孙望着楼心月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终于淡淡道:“对于一个剑客食指断损意味着此生都不能握剑。她奉上的不仅是她的血肉还有她一生对剑之诚。”
他目光转向杨逸之:“因此你不能败。”
杨逸之神色渐渐肃然点了点头。
楼心月起身踉跄了几步来到杨逸之面前将这柄光影之剑捧至胸口怆然笑道:“我命这柄剑为‘心月’。”
她凝视着他眼中透出一丝欣慰的笑意:“风月无关乎剑只在你心中。”
杨逸之没有答话默默地接过了这柄“心月”之剑。
此时一切言语一切行为皆是多余。
他只能用旷绝天下的一剑来回答楼心月所问之心也回答卓王孙所问之剑!
十五的月华流光溢彩。
这是天宫姮娥一年中最灿烂的风华此时又将为谁而绽放?
心月之长剑映月生辉。
这是铸剑师一生中最神奇的作品如今又将为谁而舞动?
杨逸之握剑的手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洁白那么修长毫无瑕疵。
而那柄心月剑就宛如流沙一般在他的指间不住流动。
突然他的手动了。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退却了光芒唯一的光束就在他手中轻轻流动。
但这并不是一柄剑而是绝代佳人临去时的那一道眼波那么美丽那么凄绝。
他闭上了双眼但仍能看到这道眼波的哀怨。
他隔绝了听觉却仍能听到不知来自何处的啜泣。
他阻断了触觉却仍能感到她手中的颤抖与温暖。
他没有遵从任何的招数而只沿着心灵中那茫不可知的轨迹让手中的这柄长剑在月空中尽情挥洒。
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心月剑在他掌心哭泣为这至美的一剑哭泣。
手中传来心跳的声音和鲜血的温度。
那是她无法言说却也永无尽头的深情厚意。
仅仅在那一刻他们的心灵被这柄长剑牵系一起跳跃。
对于他是知己的心意相通。
对于她却是爱侣的同声共息。
他们注定了无法交会到一起但却在这偶然的相遇中将这片刻的美丽变成心底永恒的记忆。
剑尖微微颤动沿着漠不可知的轨迹向卓王孙飞速划去。然后凝滞在他身前一尺处突然暴散!
流沙般的碎屑在空中划出优雅的轨迹然后沉沦。
卓王孙的真气并没有分毫催动。他也沉浸在这一剑展现的天地大美之中没有任何举动。
心月剑并没有毁在卓王孙无坚不摧的杀气下而只是因为这仅用三日时间铸成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一剑的威力也无法承受这一剑的美丽。
越惊艳的美丽越只绽放于刹那。
杨逸之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晶莹的沙满空飞舞他的神色也不禁有些落寞。
他目光投向楼心月他的声音也轻得仿佛来自天际:“多谢。”
多谢。
多么醇厚的两个字宛如知己间肝胆相照的美酒;又是多么冰冷的两个字宛如天人两隔的天涯。
多谢是万种柔情的断尾也是一生相思的无奈。说完这两个字所有的恩爱情意就都不会开始余下的只是朋友。
虽然他的语调中有无尽的无可奈何但却也是如此坚定。
楼心月望着他点了点头——能做他的知己或者也是一种幸运吧。
她的笑意中满是泪水然后缓缓倒下。
卓王孙眉头紧锁似乎还在为刚才那一剑感慨。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你走吧。”
杨逸之看着他没有回答。
卓王孙缓缓道:“这一剑的确妙绝天下但我放你走却不是因为这一剑。”他看了楼心月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而是因为三日之内你竟能取走一个人的心。”
他的话语中有淡淡的感伤:“我总认为能伤人心的剑法才是真正的剑法。”
杨逸之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我已辜负她一片心意决不能让她因我获罪。”
卓王孙摇头道:“此风、此月、此剑、此人……何罪?”
杨逸之拱手示谢落落无言。
卓王孙又道:“今日我占天时地利人和若与你一战即便是胜也是胜之不武。”
他挥手送客道:“异地再见之时便是你我决战之日。”
杨逸之看了看楼心月却终于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
明月依旧照临在他飞扬的白衣上凄清中更多了几分哀伤。
这白衣上又承载了多少不能负担的心意尽归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