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林野铅青。就在山腰间的小院子里晚饭进行的时候雪花已经开始从夜色中落下来。
院落之中的人声在看见雪花落下时都有着稍稍的收敛冬日已至下雪是迟早的事情然而雪花一旦落下许多问题就会变得更加紧迫了。
当然众人都是从尸山血海、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从起事开始对于许多事情也早有觉悟。这一年乃至于接下去的几年会遇上的问题都不会简简单单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剩下的就只是见步行步、一件件越过去而已。
因此那笑声些许的停顿之后也就再度的恢复过来男人们在这初雪落下的光景里闲聊着接下来的许多事。隔壁女人聚集的房间里西瓜抱着小宁忌目光转向窗外时也有着些许迟疑但随即在小孩子的挥舞双手中也变作了笑容。一旁的苏檀儿看着她目光对视时温和的笑了笑。
一俟大雪封山道路愈发难行霸刀营众人的动身南下也已经迫在眉睫。
对于她来说这也是件复杂的事情。
然则如今这院落、这山谷、这西北、这天下复杂的事情又何止是这一小件。
晚膳在热闹而有趣的气氛里逐渐过去晚饭过后宁毅送着秦绍谦出来低声说起正事:“京城的事情早有预料于我们关系不大了然则西北这边如何取舍已经成了问题。你写的那封书信我们早就交了过去希望种老爷子能够看在秦相的面子上多少听进去一点。但这次西军仍旧拔营南下如今被完颜昌的部队堵在半道已经打了起来。李乾顺南来西北几地真要出事了……”
秦绍谦望着这夜里的雪花握了握双手:“女真攻汴梁种老爷子会派兵援救本就是说不了的事情。西夏这个空子钻得好但我们这边脚步尚未稳下来又能如何?”他想了想:“种家军已被拖在南面折家仅能自保。立恒若觉得可冒险与西军合作在此时共守西北我可先去见见种老或许看在父亲与兄长的面子上能够说得上几句话。”
宁毅摇了摇头:“太冒险了。”
他们一行人过来西北之后也希求西北的稳定但当然对于武朝灭亡论的宣扬这是宁毅一行必须要做的事情。早先造反武瑞营与吕梁骑兵在武朝境内的声势一时无两但这种惊人的威势并无后劲韧性也差一年半载的时间纵然无人敢当但也必然衰退。这支逞一时霸道的势力实际上随时都可能跌落悬崖。
在有限的时间里宁毅预言着女真人的南下同时也加强着青木寨的根基紧盯着西北的状况。这些都是武瑞营这支无根之萍能否扎下根基的关键。
在守卫汴梁的过程里秦嗣源与种师道有着深厚的交情后来汴梁守卫战结束为了秦家的事情种师道的心灰意冷是能看得出来的。这位镇守西北的老人心有恻隐但在弑君造反之后想要以这样的恻隐之心维系双方的关系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预感到西北可能出现的危险宁毅曾请秦绍谦修书一封送去给种师道希望他能以西北为重若是女真再度南下西军就算要出兵也当留下足够的兵力避免西夏想要趁机摸鱼。
事实上这些事情种师道不会想不到。
而在第一次守卫汴梁的过程里大量折损的种家军若想要一方面南下勤王一方面守好西北在兵力问题上也已经成为一个两难的抉择。
许多时候天下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
宁毅让秦绍谦写这样一封信考虑的并不是左右种师道的决定。更多的只能算是表一个态:我虽然杀了皇帝对西北却并无恶意。而最近这段时间竹记的说书人在西北的几个城池内宣传并未被种家人高压遏制或许就是老人恻隐之心的一部分。
如果双方都在这样和稀泥持续更长的一段时间也许就会出现坐下来谈判或者合作的机会。但眼下终究是太快了。
种师道在汴梁时固然是个慈祥老人但他镇守西北这些年要说杀伐果决的的段数绝对是最高的。他的恻隐之心或许有但若觉得他心慈手软找上门去被砍了脑袋送去京城的可能性绝对要高于成为座上之宾。
这次女真南来西军拔营勤王留在西北的部队已经不多。那么接下来可能就只有三种走向。第一希望西军以薄弱的兵力众志成城在渺茫的可能性中咬牙守住西北。第二秦绍谦去见种师道希望这位老人家念在秦嗣源、秦绍和的面子上念在西北的危急形势上与武瑞营合作守住这边就算不答应也希望对方能够放走秦绍谦。第三看着。
但第一种可能性真是太小了。第二种可能性若真实现当然是最好的有种家的接纳武瑞营在西北立马就能站住脚跟。然而……哪里能天真成这样。
宁毅看着这夜里的雪花停顿了片刻:“希望种老爷子以西北黎民为念与我们合作守城。假设能守得住此战之后种家军也与谋反无异汴梁城虽破武朝却未亡。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上面不太现实。而且小苍河连房子都没建好工期本来就吃紧人手还嫌不够过冬都难我们能拨出多少人去。倘若两边稍有嫌隙以后的日子我们还过不过了……”
秦绍谦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之所以说出来在他心中也是觉得可能性最小的只是宁毅常常能人所不能因此说给他听碰碰运气而已:“那……西北的局势就更麻烦了。”
“明日开会再与大家一道商议吧。”
这是关系到日后走向的大事两人通了个气秦绍谦方才离开。院落内外众人还在谈笑另一侧西瓜与方书常等人说了几句接过了她的霸刀盒子背在背上似要去办些什么事情——她平日出门霸刀多由方书常等人帮忙背着按照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这样很有派头——见宁毅望过来她目光平淡微微偏了偏头雪花在她的身上晃了晃然后她转身往侧面的小路走过去了。
此时本就是散席的时间众人先后离去西瓜的独自离开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久之后院落里的众人陆陆续续的离去仆役们收拾东西檀儿与云竹坐在房间外的廊道上看着落雪正在聊天宁毅来时檀儿道:“西瓜怎么一个人就走了。”她虽然颇善精打细算但对于西瓜直爽的性子其实挺喜欢的。
“她也有她的事情要处理吧。”
宁毅回答一句在两人身前蹲了下来拖起云竹的手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云竹笑着点头:“还好。”她神情恬静只是稍显有些瘦。
“你跑出去她就每天担心你。”檀儿在旁边说道。
冒天下之大不韪猝然杀皇帝举反旗先前的生活一夕之间改变纵然再亲近的人一时半会儿的也难以接受得了。无论云竹还是苏檀儿对于这些事情皆有忧虑在心。云竹并不愿说只是宁毅出门时便往往担忧他的安危檀儿精明强干但在这件事上也未必不是逆来顺受。
一夕之间所有人的日子其实都已经改变了。
半年的时间下来云竹明显瘦了些锦儿有时候也会显得没有着落檀儿、小婵等人顾着家里偶尔也显憔悴和忙碌。此前京城繁华、江南锦绣转眼成云烟熟悉的天地忽然间远去这是任谁都会有的情绪宁毅期待着时间能弭平一切但对这些家人也多少心怀内疚。
他有时候处理谷中事物会带着元锦儿一道有时候与檀儿、小婵一道忙碌到半夜与云竹一道时云竹却反倒会为他抚琴说书对于几个家里人而言这都是相濡以沫的意思。对于宁毅说的武朝将亡天南将倾的事情在升平年月里过惯了的人们一时间其实有哪有那么简单的就能产生紧迫感呢?即便是檀儿、云竹这些最亲近的人也是做不到的。
未有那些士兵经历过战场面对过女真人后反而会感觉更加真切一些。
“每次出门有那么多高手跟着陈凡他们的武艺你们也是知道的想杀我不容易不用担心。这次女真人南下汴梁破了所有的事情也就起头了。我们一帮人到这边山窝窝里来呆着说起来也就不算是什么笑话。未来几年都不会很好过让你们这样我心里有愧但有些局面会越来越清楚能看懂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我不管这个的云竹也不管这个。”檀儿笑了起来“你能安心我们就安心了。”
她的话虽然是这样说但这次的消息能让山谷中的人鼓舞对于她们其实多少也有安心的效果。
“只是李姑娘听了这消息感觉怕是很不好受……”檀儿想起来又加了一句。
“她啊……”宁毅想了想。
“她应该已经听到消息了。”云竹道“你待会有空便去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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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灰黑雪正在下视野前方一侧是蜿蜒的小河道一侧是荒芜的山岭雪夜之中偶有灯火亮在前头。让身边人举着火把宁毅转过了前方的山道。
半年之前在汴梁大闹一场过后离京宁毅算是劫走了李师师。要说是顺手也好刻意也罢对于一些能处理的事情宁毅都已尽量做了处理。如江宁的苏家宁毅安排人劫着他们北上此时安排在青木寨对于王山月的家里人宁毅曾让人上门后来还将他家中几个主事的女子打了一顿只将与祝彪定亲的王家小姐掳走顺便烧了王家的房子算是划清界限。
事情走到这一步没什么温情脉脉可言。对于师师两人在京时来往甚多纵然说没有私情之类的话宁毅造反之后师师也不可能过得好这也包括他的两名“儿时玩伴”于和中与陈思丰宁毅干脆一顿打砸将人全都掳了出去之后要走要留便随他们。
为着秦家发生的事情李师师心有愤慨但对于宁毅的突然发飙她仍旧是不能接受的。为了这样的事情师师与宁毅在途中有过几次争论但无论怎样的论调在宁毅这边没有太多的意义。
此后宁毅曾让红提调拨两名女武者保护她但师师并未就此离去她随着队伍来到小苍河帮着云竹整理一些典籍。对于这天下大势她看不到走向对于宁毅弑君她看不到必要性对于弑君的理由她无法理解对于宁毅也都变得陌生起来。但无论如何之于个人处于这样的环境里都像是奔流的大河忽然遇上巨石河水像是被卡住了一瞬但无论往哪个方向接下来都是要让人粉身碎骨的万顷湍流。
宁毅走上那边亮着灯火的小房子在屋外一侧的黑暗里穿一身臃肿青衣的女子正坐在那边一棵倾倒的树干上看雪宁毅过来时她也偏着头往这边看。
“你一个女人心忧天下但也犯不着不吃东西。”宁毅在路边停了停然后然随从留下朝那边走过去。
“你……”名叫师师的女子声音有些低沉但随即咽咳了一声顿了顿“汴梁城破了?”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往日里在矾楼女人们穿的是丝绸戴的是金银再冷的天气里楼中也未曾断过炭火。但此刻到了西北纵然往日艳名传遍天下的女子此时也只是显得臃肿黑暗中看来只是身段比一般的妇人稍好语气听起来也多少有些萎靡。
宁毅点了点头:“嗯破了。”
“你高兴吗?”
“算是吧。他破了我才站得住脚。”
“几十万人在城里……”
“预测到他会破所以我才要走。预测到这几十万人加起来也打不过几万人所以我才不想被他们害死。”
师师低了低头:“你仍是这样的说法那是几十万人……”
宁毅在旁边的树干上坐下:“第一次女真南下我们守住京城死了很多人但大家仍然觉得汴梁可守四方商贾、闲杂人等皆聚集京师我杀周喆之后大家觉得不对京中人口四散减了近两成。往好处想至少这两成人暂时是我救的。”他敲了敲树干:“也只是暂时而已……”
“我说不过你。”师师低声说了一句片刻后道“先前求你的事情你……”
“替你安排了两条路或去南面找个小城隐姓埋名或绕路去大理谨慎一点的话未尝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事情把你卷进来了这也是我欠你的。”
雪花静静地飘落坐在这倾倒树干上的两人语气也都平静说完这句便都沉默下来了。沧海横流话语难免无力在这之后她将南下无论如何远离曾经的生活而这支军队也将留在小苍河挣扎求存。想到这些师师悲从中来:“真的劝不了你吗?”
这其实已是无需多说的事情沉默片刻宁毅在黑暗里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