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客面色稍宁也知自己实不该冲动相对。可念及三弟新丧心中那般剧痛又怎容得他露出嬉笑快活之态来勉强哼了一声只听君黎先向娄、秋二人道:“师父让我来通知你们他很快便要启程回临安但我却要与你们同去三支之会不与他同行了。”
两人闻言略显诧异。“我们去三支之会?”秋葵道“他一人回去?”
君黎点点头。“他还在房里你们先去与他道个别吧我与宋公子有些话私下谈谈。”
秋葵表情略定点点头便即退去。娄千杉自也不好多说看了宋客一眼也自离去。
待到君黎回过头来宋客面上表情已显平静只冷冷道:“朱雀是你师父?”
“……没错。此事……也不是我有意相瞒原本也没有提起的机会。”
“没有机会?我那时问你与青龙教或黑竹会是何关系你不说自己是朱雀派来的人却说自己是青龙教的朋友这何止是有意相瞒根本就是欺骗!”
“欺骗么?”君黎摇头“我虽是朱雀的徒弟但我与黑竹会却没有关系反是青龙教有我的朋友。原也不是朱雀派我来此他虽是我师父却也未必左右得了我的立场。”
“哼信口开河。那我问你刺刺可知道你这身份?你可曾对她隐瞒了?”
“她自是知道你以为呢?”轮到君黎冷笑“倒是有些人趁她不备对她出手这一笔账还未算过。”
宋客顿时语塞。他原想君黎得与刺刺同行定然是隐瞒了自己这般身份那时便可多有说辞——又怎料得他的回答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而回过头来自己这个隐瞒了更多身份和目的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
“……那你单独留下要与我谈些什么?”他只得道“要算账便划下道来否则——既非同道往后各走各路我自有事要忙!”
“我正是想告诉你你今日想抽身而退也难。你不当我们是同道但你毕竟是黑竹会的人我师父他——却当你是同道不肯弃下你的。你如今伤势仍有隐患他准备带你回临安以期更好疗治。时间紧迫恐怕不多时你们便须动身了。”
“去临安?荒唐!”宋客声音一高只觉喉中一痛果然似有余毒未净之感。“他凭什么决定我的……”
他初始说这话时的确觉得荒唐无已。三弟的尸身还未见到死因还未查明仇人还未清确——但说到那一句“决定我的去向”他忽地心中一颤。我的去向么?我的去向原不就是为了对付朱雀?我只愁无计寻到良机而辗转寻求他途而今他要独自带我回京此不就是最好的机会?碍事之人——他女儿、这道士还有那娄千杉一个都不在左近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要?
他只觉一阵恍然令自己一颗心像是浮到了半空忐忑难安与兴奋异常将整个身体的血液都似翻腾起来不得不强抑了才能保持镇静。君黎已道:“荒唐不荒唐你都最好不要想反抗我师父他有什么样决定恐怕都不是你能反抗得了。”
他准备着宋客定有所不满却见他苍白面上一时露出血色双目都变得微红反而不发一言微感奇怪缓了一缓又道:“其实——你无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到伤好了总不会错。我师父固然并不好说话却也不会没来由对你怀了恶意我跟你相识一场总也不是要害你。”
宋客方低低开口道:“我知道。”
这样的反应大出乎了君黎意料之外他怔了一下也只能点一点头。“你保重便好。待我回来——我们一个月后临安城见。”
宋客没再言语。系于他心中的也只有濒死睡梦之中三弟阿矞那模糊不清的浅笑那好几声恍似越过了生与亡的轻唤还有那时那萦绕不去的一段铿锵琴声。他不想弃下他而去那是唯一在他心内如鼠般深挖不绝要阻止他这般随朱雀而走的心念可——是否自己不经意间已经将朱雀也视作那最终害死了自己三弟的仇敌——要杀死他才是一了百了?
他知道这并非真相。可他偏如中毒般逼迫着自己不要回头去寻真相只因那真相或许是——或许是一个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答案。
——“阿矞是因我而死的!”
君黎也已离去他独坐于榻。一阵血色一阵空白这样交替地冲撞着他的头脑。在离开淮阳的时候他曾怀着满腔的热烈——那是种证明些什么的热烈是他埋藏了太久的热烈。似乎这还是第一次父亲如此郑重其事地交待自己一件什么事哪怕这件事之后还跟着更郑重的八个字:“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他未曾发现那样的郑重大概正是源于自己那么不安定的性格;他自然也未曾将那八个如此重要的字放在真正重要的位置。他有自己的行事方法——自他小时宋家上下就都知道宋客才是三兄弟里最最聪明的孩子。那个对什么都过目不忘的宋客那个总是出人意表却又成竹在胸的宋客那个就连父亲都曾感慨过为何不生而为长子的宋客——他在宋家、黑竹会以至于这个江湖之上得到的东西都太少太少了。
埋藏在这张俊俏面容下的不安定大概正是源于一直被埋藏着的不甘——可那颗心究竟还是良善未染他知道有许多事情不能去做而唯有——而唯有坏人可杀那破坏了良善秩序的恶人可杀!
只可惜他未曾被教会一切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便是懂得世情炎凉如娄千杉也未曾能心如止水地面对昨日那场一触即发却又眨眼间消退的危局——所夺走的代价。朱雀或拓跋孤或关非故那些挥挥手可对千万人生杀予夺的武林霸主果然挥挥手就将一场腥风血雨免去了——这一切在许久以后是否要传为一桩美谈?那是何等的气度呢?何等的潇洒呢?可宋矞——他不值啊!为什么要是他?连名字或许都难以在任何记载中留下的这个少年他死得不值啊!
这一刻的宋客还无法明白这一切也不愿明白这一切。他所知道的只有今时今日自己坐在此间忽然发现放在膝上的双手都已被泪打湿。他不记得自己何时曾像今日这般哭过——哭得难以抑止。他也不知自己真正在哭的究竟是什么也许仅仅是——仅仅是无法原谅自己今日这样的决定吧。他知道刺杀朱雀这必是一条有去无回之道——可是不是唯此选择才足以掩饰自己的怯懦与无能?除开这一条早就该随着那一段乐音而止的性命他还有什么能偿还阿矞——又还有什么能让忽略了自己如此之久的父亲——记住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