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雨后, 终于迎来了晴朗的天气。白塔所在的行星日照不强就算是夏季也处于一种刚刚好的温度。
花园的小水塘里蓄满了水, 映着天空的云, 祈言坐在长椅上翻看纸质书, 但许久都没能往下翻一页。
伊莉莎走近, 将营养剂递给他:“到午饭时间了。”
祈言接下在撕开包装时动作滞了几秒像是想起了什么。
伊莉莎:“昨晚怎么样睡着了吗?”
将撕开包装的营养剂握在手里祈言手背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冷白色调他隔几秒后小幅度摇头:“没有, 还是睡不着。”
他说话的嗓音很低, 还有些哑没多少力气。
祈言有时会觉得自己跟一个充满气的气球一样某一个地方被扎开了一个细小的孔洞, 正不断漏着气。
伊莉莎尽量用轻松的语调:“那看来昨晚用上的安眠气体没有效果。”
“嗯。”
祈言本就清瘦的身形再次无限制地清减下去, 他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吃不下任何东西营养剂多了就会生理性呕吐只能断续咽下几口不得已给他打营养针时, 他的身体也会因排斥出现发热全靠治疗舱强行维持着生命力。
像一片枯萎的树叶险险缀在深秋的枝头。
现在祈言已经不再认为陆封寒就在身边而是接受了已经发生的现实, 但伊莉莎却极为矛盾地宁愿他一直活在虚构出的记忆里。
总好过现在。
或许就是那句话说的“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阳光照在身上祈言感觉不到暖意他转向伊莉莎:“联盟怎么样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祈言第一次关心外界。
伊莉莎掩饰住惊讶回答:“成立日那天的事你应该知道。反叛军联合星际海盗攻入勒托勒托大气层外太空军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过因为首都星防御系统仍支撑着在太空的反叛军停了火。”
说到这里伊莉莎至今都还有些难以置信:“可是潜入勒托的敌人实在太多我甚至怀疑是霍奇金瞒天过海直接将反叛军一整支军队安置在了首都星上。于是大气层外打输了大气层内也同样。
聂怀霆将军为避免更大的伤亡最终决定弃守勒托和联盟秘书长一起将军方指挥部和行政中心临时迁往了开普勒大区。克里莫被监/禁陆续交出了一大批名单里面包括了南十字大区前线远征军代理总指挥怀斯。而霍奇金摇身一变成为了反叛军在勒托的代言人暂时不确定他从最初就是反叛军的人还是中途叛变。”
祈言听完从短暂的出神中抽离:“我好像在内网提交过雷达探测系统的升级项目。”
“对你曾设想将探测范围延伸至跃迁通道内部。若可以检测出跃迁通道内是否存在高密度热量信号那就能在敌军的星舰出跃迁通道前提前做好防御或埋伏。不过当时你只开了个头就暂停了。”伊莉莎问得小心“你想重启这个项目?”
“嗯”祈言合上纸质书望着池面的倒影眸光静止“联盟是陆封寒想保护的。”
陆封寒。
话止住祈言手指搭在粗糙的封面上几个呼吸后他嗓音轻得像蝉翼“伊莉莎我总是会……想起他我的大脑并不听从我的指令每时每刻、每一秒他都在。就像现在我明明跟你说着话可我依然在想他。”
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深刻的记忆都会变淡褪色所以很多人都能从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祈言做不到。
因为他不会遗忘。
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去经历曾经经历过的痛苦被卷着利刃的海浪一次次反复冲刷窒息、疼痛周而复始。
伊莉莎双眼发涩她伸手拢了拢祈言的外套想安慰或者劝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祈言开始一日日地坐在实验室里。
所有人都发现祈言似乎正在慢慢好起来有了一件能让他专注的事后他衰败的生命力又重新被支撑起。
他每天都会在内网上更新研究进度过程中架构出的新工具也会跟以前一样放到星网上开源。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祈言没有离开过礁湖星云没有去过勒托没有遇见过那个人中间的时光尽数被折叠他依然是那个眉眼昳丽、清冷寡言的天才少年在远离喧闹的地方静静专注于他想做的事。
奥古斯特每天都关注祈言的进度一边又找到好几个研究项目准备等祈言结束目前的就立刻把这些研究项目接上去。
说不定这样能转移祈言的注意力能让他从记忆的泥潭里一点点走出来。
所有人都怀着乐观和希望。
连在最初几天一直担心祈言是不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所以假装强撑的伊莉莎都逐渐放下心想或许是祈言有了目标想要保护联盟——陆封寒生前一直尽心守卫的联盟。
直到祈言没有按时在内网更新研究进度伊莉莎赶到他的实验室看见祈言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盯着空气中的一粒浮尘出神。
伊莉莎下意识地放轻脚步靠近:“祈言?”
祈言套着一件白毛衣只露出玉色的手指他闻声缓缓移过目光声音沙哑:“马上换季了陆封寒帮我在定制工作室选好了衣服他说他去拿。”
他睫毛颤了颤“不对现在是春天了他怎么给我挑了冬装?而且取衣服的地方在勒托我是在……我是在白塔?”
他像是清醒了又像是没有只喃喃道:“礁湖星云离勒托好远啊要跃迁几次跃迁——”祈言的瞳孔猛地一震脸色陡然苍白像脱离了水的鱼一般接近窒息地攥紧自己的领口嘶哑地自言自语:“别去……陆封寒你不要去不要跃迁!不要接近跃迁通道……你会死的!”
最后的字音颤抖到只有气声。
话音消失后他又奇异地重新安静下来侧脸枕在膝盖上一句话不说像没了生气的木偶。
伊莉莎红着眼小心开口:“祈言这里很冷要不要换个地方坐着?”
祈言看着伊莉莎隔了很久才终于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不行我要等陆封寒回来他去帮我取衣服了。”
伊莉莎:“那我们换个地方等他好不好?”
祈言疑惑地皱皱眉:“等谁?”
伊莉莎不敢说出那个名字只试探地提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我在干什么?哦我在等e97-z号项目出结果。”祈言说完又自我否定“不对这个项目已经被我和奥古斯特停止了。”
他像是陷入了记忆的混乱里下意识地偏头问“陆封寒你记得吗?”
没有人回答他又垂下眼睫告诉自己“陆封寒去勒托了他不在。等他回来了我再问他。”
伊莉莎关上门眼睛被阳光刺了刺泛着疼。
她沿着走廊去了奥古斯特的实验室。
奥古斯特一看她的表情:“祈言情况又严重了?”
伊莉莎摇头:“不是‘又’而是他一直都没有好转过。”
有些站不住伊莉莎脱力地靠着墙:“他的理智和逻辑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接受陆封寒的死亡可他的本能和情感都在拒绝他不得不对抗这两种矛盾的思维。再加上他一直以来严重的混淆现实这让他内里如同一个黑洞一切都是混乱的。
他一直在努力所以他每天上传研究结果努力想让自己的秩序重新建立不要迷失在黑暗里但他失败了。”
“陆封寒的死亡是最后一根稻草。”伊莉莎想起什么打了一个寒噤“奥古斯特你知道我看着他想到了什么吗?”
奥古斯特沉默后又回答:“林稚。”
“对”伊莉莎抱紧自己的手臂哭出了声“对我看着现在的祈言我好害怕……害怕他最后会像他妈妈那样奥古斯特。”
安静许久奥古斯特退后两步坐到了椅子上。沉思许久后他湛蓝的眼睛直视伊莉莎:“还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
“破军这个设计有没有再次提升的办法?”
陆封寒站在一堆破铜烂铁前目光凝在一根金属条上开口问话。
“这已经是最优设计。”破军说话不疾不徐“我们已经将坠毁的逃生舱以及两百多年前那艘飞船的残骸翻倒了十七遍。”
陆封寒“嗯”了一声。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又有人在等他他就没想过在这颗行星上等死。
在附近探查完一大圈找回了几块矿石接着花了几天功夫将坠毁飞船的残骸拆了个透彻拆完又拆逃生舱最后在一堆破铜烂铁中找出稍微能用的勉强搭了一个信号加强器。
虽然破军用数据和理论告诉他加强的这点信号和没加强区别不大但陆封寒不觉得。
多一点是一点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那么背。
前线大溃败那次都能让他蹭着运输舰回到勒托被祈言捡回家用vi型治疗舱救回一条命这次说不定也能有这个运气。
一个月不行就十个月一年不行就十年。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牢笼中的猛兽耐下本性固执地等着虚无缥缈的一线希望。
因为这线希望的另一端连着祈言。
除必要的日常活动外陆封寒开始日复一日地守在这根信号加强器旁边。很无聊能思考的事情他都在脑子里来来回回思考了好几遍也没什么事可做。
陆封寒干脆躺在草地上把跟祈言相遇以来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拆开了、掰碎了通通回忆了一遍。
但即使如此时间也没过去多久。
在陆封寒让破军讲了一百多个冷笑话七八十个小故事唱了两首半的歌之后他终于找到了消磨时间的事情——跟破军玩儿模拟战争游戏。
拉一个太空战的沙盘两军对垒你来我往看到底谁能赢。
开始陆封寒五盘里总是输多赢少后来掌握了破军的习惯就输少赢多了。等超过一百局后破军已经很少能赢。
破军评价:“可怕的人类。”
陆封寒乐于收下这个形容:“姜还是老的辣不用伤心你还太小按人类的年纪算你还是没满一岁的小朋友。”
破军反问:“那么您已经是人类中的‘老姜’了?”
陆封寒毫不客气地回答:“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这句话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破军老老实实地闭了嘴闭嘴前又说了一句:“我的设计者明明用一段数据告诉我您的脾气很好。”
说完他利索假装死机。
反而留陆封寒一个人出了很久的神。
陆封寒向来不认为自己涵养高脾气好在前线时睡眠长期不足脾气更不怎么样一个眼神把新兵瞪哭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但在祈言眼里自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不。
陆封寒紧绷的嘴角松缓勾了一分笑意。
在那个小迷糊眼里自己哪里都好。
破军突然出声:“您心率突然加快。您生病了吗?我不得不提醒您这个行星上没有药。”
陆封寒心情好得很微妙难得没让破军闭嘴反而跟他聊起天来。
“你知道你的设计者是什么样的人吗?”
破军老实回答:“我不知道。他没有在我的数据核中留下任何相关的数据但我很好奇你知道吗?”
陆封寒想说我当然知道你的设计者很聪明但又很迷糊经常把很多事情记混娇气怕疼力气稍微大点青紫几天不会消蚊子咬的伤也要绑绷带还非常非常非常会撒娇有段时间不是要抱就是要一起睡让人不得不哄着依着他。
可这些都是陆封寒独自霸占和享有的隐秘。
于是陆封寒回了句:“我不告诉你。”
破军:“……”
信号加强器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来自宇宙的信息流像一场未知终局的判决赌桌上只放着玄之又玄的运气。
又是一天日出陆封寒做完十组体能训练就着山泉水洗了个澡走到信号加强器旁边问破军:“从进跃迁通道到现在几天了?”
“按勒托时算还是按本行星时间算?”
“勒托时。”
“截止您问话时的时间共五个月六天九小时八分一秒。”
陆封寒沉默在被朝阳镀了一层光的信号加强器旁边坐下许久才语气莫名:“五个月了啊。”
一百多天快半年了。
勒托应该已经从冬季越到初夏了。
心里有种恍惚的空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