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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二(2 / 2)


呼玛把一块一块的炭扔进火盆里纷纷乱乱的火星飘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灭。

“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个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怀里帮我拉开七十斤的硬弓帮我射死了一头鹿。”

“他一直是那样把别人都看作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凳上北都的城墙指着下面进进出出的人说将来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时候他骑着马把我马鞍前面带我去南望峡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鲷鱼……”

呼玛不说话她也伺候过钦达翰王。她记忆中的钦达翰王却并非是那样温和的人他可能因为暴怒而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驱逐自己最心爱的母亲甚至有人说他用鞭子绞死了自己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大君其实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的。

她起身要出去。

“呼玛”大君在背后说“把勒摩带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玛上去搀扶侧阏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着的手上大君把手松开了只是两根指头还勾着和侧阏氏的手指勾在一起。侧阏氏跟着呼玛站起来可是也不松手孩子一样回头去看大君。

呼玛的心里动了一下:“大君侧阏氏午后休息过了还不急着睡再说一会儿话吧新添了炭这间帐篷里暖和。”

“是么?”老人低低地说“勒摩你累了么?”

“我陪你说话”侧阏氏认真地说“阿苏勒也陪你。”

短暂的沉默老人的手又扣紧了。呼玛觉得一阵心酸和茫然她还记得侧阏氏第一天和大君同睡的时候大君喝醉了十七岁的女孩在帐篷里疯一样地哭喊听得帐篷外伺候的人心里都揪了起来。就这么二十多年过去被强拉住的手也就扣紧了像是生来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样。她想大君也要死了巫师拆玄明的骨头向盘鞑天神祈福说是过了冬天大君的病就会好。可是呼玛不信青阳部能洞穿神的心意的人只有大合萨大合萨来看过大君几次他有一次对呼玛说其实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动的没有人听说过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热啊……”大君喃喃地说着头渐渐向一边歪去似乎就要睡着了。

呼玛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探进大君的睡袍中摸到的胸口的火烫的。

“热了!”呼玛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提着裙子往外面跑。

“什么人?”像是已经睡着的巴夯忽然蹲坐而起手按刀柄像是一只蓄势的豹子。

呼玛被他吓到了:“是我去给大君拿冰奶来大君的身上热了。”

巴夯没有解除戒备他完全不看呼玛而是死死地盯着帐篷帘子。那张厚实的老羊皮帘子被风振动拍在木框上啪啪地响。

“是我”沉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给父亲送药过来。”

“大王子……”巴夯松了一口气。

帘子揭开比莫干扫视了一眼对巴夯和呼玛分别点头。几个伴当跟着他进来手里都捧着漆木的药盒子。呼玛也松了一口气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过去不一样做事沉稳有威严坐在金帐里为大君处理事情晚上时不时地带着药和东6的大夫来探望。几个王子里面三王子四王子被驱逐到外面的草场去了二王子又是个喜欢烈酒和女人的来探望父亲也是匆匆的一眼只有比莫干认真每次总要细细地问呼玛大君最近的饮食。

“大王子来得正好大君热了我得赶快去取点冰过的羊奶来。”

“不急”比莫干揽住她的手臂“让大夫先看看。”

“大夫来了么?”

比莫干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伴当们:“他们中有两个懂一点药草让我先进去看看父亲。”

比莫干掀开帘子要进内帐巴夯却望帐篷帘子那边看了一眼神色略有些不安:“大王子外面……”

比莫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拉着他一起进了内帐。

“勒摩侧阏氏”比莫干按着胸口先向女人致意而后才缓步地走近床边“父亲。”

“比莫干我的儿子是你么?”大君依然直直地看着帐篷顶。

“是我。最近有几件事已经很紧急了父亲生病本来不应该过来打扰不过如果不及时决断怕是青阳的祸事所以深夜来这里。”比莫干看了看床上的老人低垂眼帘看着地面。

“有什么事你处理吧。我困了。”

“父亲可以看一眼么?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么?”大君努力地转过头来。

捧着药盒子的伴当们揭去了盒盖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呼玛惨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退后。巴夯要暴跳起来几个身手快捷的伴当冲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喉咙上逼着他一直退过去贴在了帐篷上另外一个上前几步扯住侧阏氏的领子把她从大君的床边拖开。

“大王子!”巴夯大喊。

“巴夯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这么做不过都太迟了”比莫干还是低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已经成了定局。”

盒子里面不是药材而是人头。呼玛能清楚地认出台戈尔、苏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样子他们还死死地睁大眼睛仿佛直到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聚集了奴隶和他们手下的三帐兵马意图作乱推翻父亲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和父亲商议只能立刻带兵冲进伯父们的寨子。伯父们召集家奴抵抗儿子没有办法只能下令就地诛杀。儿子僭越了父亲的威严请父亲原谅这些都是为了青阳的将来。父亲要责怪儿子儿子甘愿领受。”

比莫干看着床上的老人看着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三颗头颅像是和他们对视。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可是说不出话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了一些东西说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离床边的侧阏氏呜呜呜地喊着去打那个伴当的手除此之外帐篷里没有一丝声音。比莫干看着自己的脚下不知道是不敢面对父亲或者是在想什么事。

过了许久大君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摔回了床上。

“我的……好儿子你还是下了手。我为你驱逐了旭达罕因为我以为你的心比旭达罕的宽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伯父们虽然他们是你的敌人”他喘息着低低的仿佛自语“可是你还是下手了我的好儿子……你还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什么呢?”

“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天暖和起来还是去南方休养。北都城的事情儿子可以为父亲承担旭达罕被驱逐了阿苏勒又在远方儿子想父亲手写一卷文书把豹尾和白纛授给儿子。”比莫干抬起头盯着老人“现在跟随伯父们作乱的叛逆已经被押到外面了贵族和将军们也都被儿子传唤来了父亲当众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儿子会处置。保证不让父亲失望。”

“不让我失望……不让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儿子你冲进你父亲的帐篷粗暴地对待如你母亲的人拿刀威逼对你忠诚的将军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变得悾惚迷离:“父亲帕苏尔家的命运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啊……”

“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在我的手腕上亲自摘了它当北6的大君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比莫干回头看了看伴当们班扎烈用力对他点了点头其他伴当也跟着点头。比莫干不再犹豫他大步上去坐在了床边探出身子径直去抓父亲的手。他横过父亲上方的时候低头无意中看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张可笑的脸。”老人低低地说。

比莫干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忽然坐了起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病卧的人忽然回复了狮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干的领口一手从旁边拔出了伴随他一生的重剑架在了儿子的脖子上。他扭头环视周围瞳子里的光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干想要挣扎可是他现自己在父亲的手里像是被卡死脖子的鸟儿一样。

老人站了起来沉重地喘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吼:“放开他们!放开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主子!”

伴当们不能对抗他的威严纷纷抛下了佩刀一齐跪了下去。巴夯趁机拔刀把几个伴当踢到了一起以刀指着他们的后颈:“大君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君却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比莫干:“我的儿子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这片草原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么?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的人?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崽子一样的人盯着你的北都城他们会冲进来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这里来看你的光荣好!我就让你看看!”

他回头看向巴夯:“放开那些人让他们带着带着人头跟我一起来!”

他拖着比莫干大步走了出去强壮的青年在他手里根本就是一具无从反抗的尸体。帘子掀开了朔风暴雪一起卷了进来重锤一样打在他**的胸口他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也飞扬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呼玛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

“郭勒尔……郭勒尔……郭勒尔……”侧阏氏呆呆地念着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怀里的娃娃抛下了大声地哭喊着“郭勒尔!!!”

她想要跟着冲出去呼玛紧张地抱住了她的腰她不能挣扎奋力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

她满脸都是泪水。

雪地上点燃了无数的火盆照得周围一片通明。

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帐篷周围他们全部惊恐地跪了下去。只有正中站着昂然的老人他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提着重剑高昂了头去看天空。

巴夯也跟着跪了下去身后跟着捧了人头的伴当们。

鸦雀无声。

比莫干不再挣扎。他的心里满是绝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亲还站着他就拥有整个北都这片城是父亲用一生守卫的即便是比莫干的伴当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来。可是这个时候比莫干却不想着失败他满脑子只是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头上的铃铛“叮叮”地响。他很后悔他现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她去放牧可是也没有机会了。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背后那些头颅大吼的声音震耳欲聋:“这些人你们都是认识的!是我的兄长们!他们现在死了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他粗重地喘息着再次深深吸气:“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不是我们青阳的人!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

比莫干惊诧地抬头去看父亲他已经被不由分说地拖起来站直了。

大君扯断了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进了比莫干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我的儿子比莫干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要把位子传给他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只有风雪声人们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现在欢呼吧!欢呼你们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来。

短暂的沉默而后整片雪地沸腾起来人们高呼着拜倒把埋在雪地里他们呼喊着比莫干的名字扑打着雪地洋洋的雪粉腾了起来弥漫得很高。

比莫干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里传来豹尾的温暖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东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着一切根本就是梦。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为失去了父亲的支撑。老人的身体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比莫干侧身过去抱住他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愚蠢的儿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比莫干愣了一下他觉得心口前面杯子大的一块**了一下而后剧烈地痛了起来那种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裂开了。

钦达翰王的儿子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死于胤朝成帝四年的严冬中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他靠在儿子的肩膀上身体缓缓地凉了下去。

对于这位统治草原过三十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从他父亲手下继承了浩瀚的瀚州他也曾亲自挥舞重剑和最强大的敌人朔北部浴血奋战在存亡的关头保住了北都城。可是他并不曾带领族人跃马去拓展疆域也没能真正让贫苦的牧人们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又在年老的时候因为昏聩诛杀了最支持他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骑彻底扫灭了弱小的真颜部在夕阳中的铁线河里留下了上万具尸。而最令人非议的是他居然对狐狸般不可信任的东6人低头以蛮族主人的身份向一个东6诸侯国低头去结盟并把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为人质。总之他的名字在祖宗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流浪远方的牧人们的烈鬃琴歌里没有他的故事人们说不上厌弃他却也并不缅怀。

直到若干年后青阳昭武公拄剑站在山巅去眺望他父亲的坟墓他低声地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雄鹰般的君王他深爱着这片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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