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仍未可揣测神明。
季牧最终这样想到。
……
……
血污中凭生一支白玉莲花。
它最初只是停驻在季牧眉心的一点洁白微光在气运的浇灌中渐渐复苏方才第一次将自身展现于这个世界。
与曾经盛放于古战场中央的那座庞大莲台不同永寂台此时只有季牧的掌心大小纤细、净美精妙绝伦。它的花苞尚未完全展开每片含而欲放的细小花瓣都精巧得宛如被雕刻至蝉翼般薄危的玉石每一次呼吸舒展都发生于幻影与实体之交界犹如梦幻泡影。
但它又是残破的。
永寂台曾受红莲业火焚烧又在即将彻底铸成之际被陆启明一剑逆转所以它的根茎、花瓣、莲心遍布裂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而洁白无瑕之光穿透细碎的缝隙却愈加显现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神圣之美;就像古战场神殿崩塌后的废墟中皲裂的半面神像纵然一半面目混沌亦仍有半面朝这世人露出慈悲之笑。
季牧从血污中挣扎坐起仰头望着浮空的莲台怔怔出神。
白玉莲花在气运的涡流中浮动摇曳无风而转。纯金璀璨的规则之线极尽细致地勾勒出三千花瓣的轮廓又自每一片花瓣之尖端无止境地延伸出去一直伸索向看不到尽头的虚空整然有序地梳理着被神通打乱的天地气运。
季牧的五感就在这场华美至极的奇迹中被逐一重新续起。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它莲花花瓣也向他微微招摇分出几缕金线轻盈地缠绕于少年周身。
季牧跪坐下来以额心与莲台相触。
永寂台便开始回应他的心愿。
规则的线延伸入他的身体就像陆启明还在他身边时的那样弹指间便解除了他身上的一切桎梏。
直到这一刻季牧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将他囚禁在这里的不是武宗不是凤族也不是父亲而竟是根植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
……
季无相靠坐在石壁下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残缺的莲台触须般浮动的金线浑身浸湿血腥却虔诚跪拜的少年。
他亲手养出了一个魔物。
“知道我为什么偏偏选你吗?”
季无相问。
气运崩塌后他已镇压不住自身修为稍一动作便有反噬。此刻只不过是问出了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就令他胸腔气血剧烈翻涌口鼻全是血腥味。但季无相的声音依旧平稳而傲慢就像过去与季牧的每次对话一样他等待着季牧的反应。
季无相知道这么多年了季牧一直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季牧也确实随之看向了他。
但他只不含情绪地看了那一眼旋即又继续闭目凝神。他的修为被锁了太久即便解开封禁也绝难顷刻复原如初。但季牧不得不尽量调动体内艰涩的真力默默为自己接续周身断骨。
季无相笑了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也知道季牧其实在听。
“你刚出生不久还只有这么点大的时候”
季无相双手虚抬就像在抱着曾经的那个婴儿。他平淡回忆说“那时你
尚未会笑尚未学会说话就已经先懂得了嫉妒。”
那个婴儿任何人只要抱过它它就再不允许他们去抱别人。它有天生敏锐的灵觉一旦嗅到父母身上沾染了别人的气味就会立刻大哭。哭声里透着股子狠劲却一滴泪都不掉。它从天性中就要求独占。
季无相说着季牧恍如未闻。
他只是用指尖将那座小小的莲花台托放在自己肩头然后起身去捡后面角落里的七弦琴。
“……后来到了冬天你刚学会跑会跳没多久大约这么高的时候就因为我随口夸了你三哥一句。你听懂了当天晚上就要把他推进后湖那个冰窟窿里。”
季无相抚掌笑起来叹道:“那时我就在想这可真是一个好胚子。”
七弦琴的琴面早已沾满血水弦也不知何时断了三根。季牧抬手勾起一缕规则金线牵引过去让他的琴一点一点变干净断弦重续直到连磕碰出的最细微的擦痕都消失不见。
等做好这一切季牧才抱琴起身向这个原本应该是自己父亲的人走过去。
“现在再想想确实是我错了。”
季无相看着季牧说道。
季牧就在他面前站定。
“我当时就应该”季无相森然一笑“早早杀了你这个祸害。”
季牧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神情异样平静。
其实他极少有像此刻一样由内自外都感到非常平静的时候但事实就是如此。季牧不知道这是否是季无相仍在试图操纵他的情绪又或只是这个人的真心话。但季牧现在心里确实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就像在听旁人的事。
那么他便当作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季牧本就不擅长同时思考很多件不同的事再加上他现在识海有伤连集中精神都很勉强。所以他现在只有力气去想一件事情。
他想的是他该修炼了。
于是季牧便像以前那样在父亲面前跪坐下来自然而然地凑近伸出一只手贴上他的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