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公元一九九七年中国大陆昆明
真不愧是昆明说四季如春就四季如春。\qΒ5。//
他-起眼望着还方山峦由浅绿成深蓝再杂进一些苍紫;山峰连接的天际也从舒适的澄蓝渐渐黯下来先是黄橙然后是金紫和山线连成一气。
已经是向晚时分了拂面的微风却还暖洋洋的。
他微微一笑放纵自己软倒在这一片碧草上黑色的琴盒随意地放置一旁。
四周层峰叠峦这片微微起伏的草地是唯一平坦的地方;他何其有幸竟能寻到如此佳境闭目享受难得的快意安宁。
“啊你在这里。”
清脆的女声令他展开眼帘。他微笑着看着一个窈窕人儿在他身边坐下。
她清亮的黑眸瞥向黑色琴盒笑着问:“就连来到这偏远地方你也还是琴不离手吗?”
他没说话重新合上眼帘。
“喂海奇拉一曲吧。”
“想听吗?”
“当然想。”女人语音兴奋却还是字正腔圆“同学们都说你拉得挺好又有感情可惜我偏没机会洗耳恭听。今儿个可好了你非得拉一曲儿给我仔细品评品评才行。”
“没问题。替我把琴拿来吧。”
女人微笑将琴盒提到他面前“-吃饭的家伙给您拿来了可得让我这个客人满意才有赏哦。”
“赏?你能赏我什么?”季海奇懒洋洋地直起身一面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仔细替弓弦上起松香。
“几块大洋。”她一面开着玩笑一面欣羡地盯着他的琴“好棒的琴!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这琴肯定十分难得吧?”
“这是一个好朋友送的。”
“好朋友?”她忍不住好奇“在台湾吗?”
“嗯。”
“怎么样的朋友?是男是女?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交情到什么程度?”她一连串地问道又自己替他回答“肯送这么名贵的琴给你肯定交情不浅。”
“说吧你想听什么?”他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哪来这么多无聊问题!”
“就上回你给他们拉的曲儿他们个个听了都赞不绝口呢。”
“e大调小步舞曲?行!”他干脆地答应立即演奏起来。
季海奇-着眼鲍凯利尼的创作从他的妙手中流泻而出。悠扬的旋律衬着云南的暮色显得格外动人。
她静静地凝睇他陶醉在音乐中的迷人模样。怪不得同学们说听他拉琴会让人心情整个平静下来再怎么琐碎烦人的事仿佛也能立刻丢开似的。
季海奇真是个奇特的男人。
两年前他们同时考进清华大学生命科学研究所。她来自北京他来自台北命运却安排他们俩在上海成了同窗。
几乎是一放榜她便开始注意他了。不晓得台湾的男孩是不是都像他这样外表看起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潇洒模样待人却是一等一的好。研究所里的每一位男同学都欣赏他每一位女同学也都偷偷爱慕他——就像她一样。
她悄悄喜欢他两年了他却像浑然不知。在学校里他也算是众所瞩目的人物就没听过他跟哪个女孩走得比较近。说他在台湾有了女朋友嘛看来也不像;他连放年假时都待在实验室里台湾那边也不曾有人捎信给他——若是有了情感的牵绊绝不可能这样逍遥自在的。
可就是这点奇怪他明明没有的偏偏心如止水对每个女孩子的态度都一样没有谁比较特别。她也是这几个月才跟他熟起来的不过也仅止于不错的朋友而已。
真气死人了她就不信他一辈子不近女色除非他是个同性恋!
她心一跳不可能吧?这样一个英挺俊秀的好男人会有断袖之癖?
想着想着他己奏完曲子她赶紧用力鼓掌。
“这么好的琴艺干嘛藏了这么久?听说要不是晚会那天小周死拉活拖地要你上台大伙儿还不晓得所里竟藏了个小提琴高手哩。”
“算了吧这么点雕虫小技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季海奇收起小提琴啪地关上盒子。
“这玩意见你学了多久?”她一面跟着他走回宿舍一面问道。
“三年吧。”
“才三年就拉得这么好?”她不信。
“有名师指导。”
“谁?”
“刚开始是一个朋友替我打的基础到了上海就随便找个人继续学。”
“那你的根基一定扎得不错。你那位朋友是谁?”
他一阵沉默仿佛跌入了回忆之中脸上显出十分怀念的神情。
“不会就是送你这把琴的朋友吧?”
他唇角微扬那带着三分慵懒的微笑令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你猜对了。”
她感觉他的口气挺特别不禁追问:“你们的交情很好?”
“过命的交情。”他简单地一语带过。
她禁不住沉吟起来。
他察觉她神情有异“路小唯-你那是什么表情?”
“这问题我搁在心上挺久了。”她半犹豫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口“你是不是……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什么?”季海奇瞪着她涨红的脸孔蓦地纵声大笑。“我的天!”他几乎喘不过气“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是吗?”
“当然不是!”
“可是学校有那么多女同学爱慕你-你却一个也看不上眼还说跟好朋友有过命的交情听起来乱恶心的……”她讪讪地辩解。
“谁说我的好朋友是男的?”
她瞪大眼“是女的?”
“没错。”
“这么说你和她……”她喃喃地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你们原来是一对啊。”
季海奇微微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原来你已经有了红颜知己。”她倏地扬起眼帘瞪他“既然如此你竟然还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台湾自个儿跑到上海念书现在又自愿同教授一道儿来云南做研究短时间内肯定回不了台湾。真够绝情!”
他眉梢一扬“谁说我把她留在台湾了?”
“咦?”
“她一直跟着我啊。”
“你说什么?”
她听得一头雾水正想追根究底时却被一名飞奔而来的同学打断。
“海奇、小唯你两人还慢吞吞地做什么啊?教会的朋友都来了大伙儿等你们吃饭呢。”
“知道了换了衣服马上去。”季海奇笑着应道脸上的神情维持着一贯的爽朗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可是路小唯却一路深思着他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季海奇回到属于他的单人房。
房间的格局很小床、衣柜、书架、书桌再加上一张椅子几乎就占满了空间和他在台湾的豪华卧房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打开衣柜小心翼翼地将琴盒安置在最底层然后随手拉出一件棉质衬衫和休闲长裤——他想起从前非凡赛斯的西装不穿、非己lv的皮件不戴的日子嘴角不禁微微扬起。
生活可以优渥挥霍也可以简朴平实。只要有梦、有理想日子就会过得舒适愉悦——从前的他却怎样也参不透这一点。
是琉璃教会他这些。
琉璃正是指点他琴艺的一流名师也是教他如何追求理想的天使。
是的对他而言琉璃正是他的天使短短地下凡一遭却解救了他这个游戏人间、浮华浪荡的男人。如果没有她或许他一辈子都是个愤世嫉俗、醉生梦死的富家公子一辈子都在寻求父亲认同却怎样也得不到。
如今他懂得了自我认同比任何人的认同都要重要他懂得了唯有追求自我人生才能真正愉快。
是琉璃鼓励他追求自我的。生平第一次他不考虑争取父亲的认同不考虑在商界争一口气让众人刮目相看;他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
从小他就对生物学有浓厚兴趣大学却读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企业管理他决定走回正途。
年过三十的大男人重回校园或许很可笑但生命科学正是他想研究的领域尤其是当中吸引最多人投入的分子生物。
这次随同指导教授自上海来到昆明正是为了一个庞大的研究计划。来自中国大陆生物学界的各路精英个个兴致勃勃地意图解开人类基因组之谜希望找出是哪一组基因的失常才会造成那些困扰中国人许久的遗传疾病……
小唯说得没错这研究一做下去得耗好几年但他不介意。他原就打定主意终身奉献在学术领域就算是一辈子待在昆明也无妨。
当然他偶尔也会飞回台湾看看母亲、看看哥哥、嫂嫂以及年纪尚小的侄儿石谦——除了他们之外他没有任何牵挂了。
何况最重要的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琉璃……他的右手轻轻抚上眼皮如今带领他看这世界的正是她的眼。
那一年她将自己的眼睛捐给了他。
“海奇我原想将我整个人、整颗心都交给你的但现在不能了。”她的声音清甜静谧却又带着点忧伤无奈。只一会儿她又恢复一贯的热切“我的身体虽不能给你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给你我要将它们留给你。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还是陪着你-永远永远。你看见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会看见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我也会认识。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他看这个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样眷恋它的美好。”
那段日子她同时耐心地指导他拉琴。
“海奇好久好久以后你会不会一面拉着琴一面想着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她嗓音依稀在他耳边盘旋“你要快快乐乐地想着这一切快快乐乐地拉着曲子让我在天堂也能快乐地听着你的音乐。”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心痛。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回忆起来却还是令人感到心痛。
他深吸一口气怞出书架上一本精装的册子缓缓翻开唇角牵起浅淡的微笑。
“琉璃我做到了我答应你要快快乐乐地想你快快乐乐地看这世界。我过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宁和愉悦。”他喃喃说着盯着册子出了神。直到一个像风钤般清脆的嗓音惊醒他“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他倏然扬苜眉头一皱“进入房里不会敲门吗?”
“对不起。”路小唯道歉“我敲了啊可是没人应门又只是虚掩着我就进来看看。真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
“这是摄影写真集吧。”她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精装书“你对摄影也有兴趣?”“朋友送的。”他淡淡地解释。
“我对摄影也有一点儿兴趣这一本我也晓得。”她笑得粲然“是台湾一个很名的摄影师的作品。”
“你知道他?”
“向海玄嘛!他可有名了这本写真集更奠定了他的地位。”她凑近细看“对就是这本《妹妹》听说里头拍的女孩就是他妹妹。”
“嗯。”
“这是他第一本人物写真集从前他都只拍些风景、静物的人物却挺少;可这本从头到尾都是他妹妹又拍得实在好。”她赞不绝口。
他亦忍不住微笑“没想到你对摄影颇有研究。”
“我只会看不会拍。”她自嘲地注意力重新回到书册上“这个女孩儿实在好又恬又净。听说她拉的小提琴是一绝世人都称她天才。”
“她确实称得上顶尖。”
“你一定也挺崇拜她吧?”
他咧嘴一笑“还好。”
她却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真是天妒英才。”
季海奇啪地合上写真集将它放回书架深处-“我要换衣服你先出去吧。”
“什么?搞了半天你还没换?”
“我若是换了方才你闯进来时岂不全让你看光了?”他唇角微挑恶作剧似地捉弄她。
路小唯俏脸一红“好嘛我出去了。”
往餐厅的路上路小唯不停地找话题与季海奇攀谈他则是一径淡淡地应着。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么吸引了定定地盯住某一点。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路小唯注意到他的异样随着调转视线望向廊外的四方形院落里。方才橙紫色的天空如今已转为深灰沉沉夜色里围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静静立着仰起头凝望着天际隐在夜色中的容颜依稀看得出秀美出尘。
她像在祈求什么似的低垂的双手交叉紧握。
“好美的女人啊是教会的朋友吗?”路小唯赞叹着近乎着迷地望着女人。
“她像我的一位朋友。”季海奇轻声说道。
路小唯微微蹙眉“海奇?”
“你先走小唯我一会儿过去。”
他悄悄走向那名女子脚步极轻极轻。但她还是发觉了他转过头来。
他终于可以确认“果然是你逸琪。”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她喃喃地望向他的眸光充满了讶异。
“原来你到云南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云南?”
“你不知道吧?我在清华大学念书。”
“念书?”
“生命科学。很难令人相信吧?”他微笑。
“清华不是在上海吗?为什么你会在昆明?”
“我到这里参加一个研究计划大概会待上好几年。”
“好几年?你不打算回台湾?”
“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什么时候离开台湾的?”
“好一阵子了。”她轻声应道“我是跟教会同修一道来的。”
“教会?”他忍不住捉住她肩膀“别告诉我你成了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