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听到窗外那默然悄立的男子终于不再沉默问了一声:“筑山是你么?”他的话声似是竭力想装作冷静却又强抑不住内心激动的波澜。
但我一听之下内心波澜也并不小于他顷时惊而转觑只觉难以相信:“筑山?”
不论我听说的她是怎样的形象不堪我只知道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一个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并不幸福的女子。
据说她母亲是氏真他父亲的妹妹或者义妹她就在这家里出生、在这家长大无忧无虑的玩耍后来以义元养女的身份嫁给在他家做人质的那位三河少主。开始了悲剧的一生大概她从来不曾幸福过。人们说她或许不够聪明大气不够温柔善良但如果她不是出身东海名门没有嫁给比自己年幼的三河少主没有对上疯狂的有乐他哥而是普通的刁蛮富家女命运便不会待她如此残酷。
在别人描述中她傲慢、嫉妒、恶质、孤僻和邪佞但都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筑山殿出身高贵性格骄傲爱憎分明。我从前不理解她怎么会是别人传闻中那样恶劣的人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由衷敬爱那位世称“东海巨人”的舅父以自己作为他家一员的身份而骄傲因丈夫将三河之地从东海家分立出去后又与她家的仇敌信长结成清洲同盟而因实力差距巨大实际上是成了有乐他哥的小弟。东海名门高贵的血统筑山殿骄傲的性格、婆婆于大的冷淡、与儿媳五德不和等诸多因素导致她与丈夫婚后越来越紧张。据闻后来因为与儿媳五德交恶被五德向其父信长告状称筑山殿私通大膳大夫之子胜赖意欲谋反有乐他哥遂下令要那位三河少主处死自己的妻子筑山殿与长子信康。死后首级送到清洲给有乐他哥检验。
我一直不明白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后来才知道其实也有两帮谋臣从中推波助澜的因素在起作用终于把这对夫妻之间本来就很糟糕的局面折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筑山殿的舅父义元在桶狭间遭到清洲城城主信长的突袭身亡史称桶狭间之战。义元去世后他的嫡长子氏真继承家督不过他家在义元死后便逐渐衰退。战后那位三河少主无视氏真径自回到三河当起城主脱离了氏真家的支配。氏真对那位三河少主的叛变十分愤怒软禁了留在家中的筑山殿母子三人。
永禄五年那位三河少主与有乐他哥缔结清洲同盟正式与氏真家断绝关系筑山殿的父亲受到愤怒的氏真追究被迫与正室一起自杀。因为这件事使那位三河少主和筑山殿之间的关系生变。同年那位三河少主攻伐上乡城并以上乡城城主鹈殿的遗孤氏长、氏次因其祖母为义元之妹身份尊贵做为人质交换筑山殿、信康和龟姬母子三人总算才得而来到丈夫的地盘。不过由于丈夫母亲于大的命令筑山殿并没有被允许入城而是在城外的尼寺过着形同幽禁的生活。
在丈夫和有乐他哥的安排下八岁的信康娶有乐他哥之女五德为妻。出生于名门的筑山本就蔑视有乐他哥这班新进崛起的暴发户况且五德是杀害舅父义元的信长之女因此婆媳关系相当恶劣。而即使信康已经成亲筑山也还是住在城外不被允许进入城内。
当正室当成这样还是城主夫人你可以想象筑山的心情。她付出了什么代价得到这个结果?
她本来在氏真家是其中一个家人的身份奉命嫁给了比她年小许多岁的人质之后她丈夫得以解放四处去野留下她来当人质。于是好些年里她在她家从主人变成了人质。丈夫叛变后连累作为担保人的她生父而致她亲生父母被追责而自尽。并且连她和一对儿女也被愤怒的氏真囚禁直到交换人质才得以脱身前去丈夫身边。以为历尽磨难从此总算苦尽甘来要去当城主夫人了不料丈夫母亲禁止她进城把她幽禁在城外后来丈夫又迁居别处的城池她也没能以正室的身份随同前去。
那时城内分为四派势力拥护她儿子信康派、环绕在她丈夫生母于大身边的亲清洲派、守护媳妇五德的信长派以及筑山殿带来的东海家臣派。三对一筑山殿这方根本成不了气候到了最后那些年筑山殿自感几乎无人可依靠。身边全是“清洲同盟”安排来监视她的人娘家东海已经翻脸而且步入衰亡最终她反而觉得唯有甲州的大膳大夫家可以帮她一起对付清洲同盟。据说她这个时候开始通过给她看病的明朝医师敬灭为她四处联络甲州和信州的大膳大夫家臣这个女人一直不甘心听凭命运的摆布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仍然挣扎着要掌握自己可悲的命运。
由于儿媳五德一直没有生下儿子担忧的筑山趁机安排原大膳大夫家臣、现为三河家臣的昌时之女成为信康的侧室。这让五德大为恼火于是写了筑山和信康的十二条罪状给父亲信长指责筑山常有疏离信康夫妻的谗言加上筑山私通明朝医师敬灭并且密通甲州大膳大夫家信长便命令那位三河少主处死筑山和信康。她的首级被信长检验后送回首级埋在筑山神明宫不与尸身安葬一处。
她最可悲的是连“筑山”这个称呼都充满了屈辱。
婚后几年里她和生下的两个孩子被留在氏真家小夫妻俩的立场在一夕之间乾坤倒转她变成了她这方的夫家人质。即使是获释后得以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丈夫的故乡却因婆婆于大的命令无法住进城内丈夫只得在城外北部那个叫筑山的地方另外建筑了一栋看守森严的宅邸让母子三人居住从此以后三河众家臣便开始正式称她为筑山殿。
而在这之前很早她就已经被人戏称为“筑山”那时虽已出嫁人还没到三河众谋士便早早地四处放出口风并在背后叫她“筑山夫人”。也许是出自于大的意思想为清洲试探东海方面的反应可悲的是就连义元和寿桂尼也没反应过来。这使得她早在东海自己家里的时候就提前被命运打上了烙印。自从她刚一出嫁不久人人都叫她“筑山”或许她那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叫筑山的幽禁之地早就属于她了。最终也成为她那颗被割下的头颅的埋骨之处她的坟在别处两个地方相距都很遥远。
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我正自恻然不意被人揪了过去只觉眼前灯火一晃光焰暗弱之际就被拽到了屏风后边。此时窗外那人不顾数正劝阻已进屋里兀自急唤:“筑山筑山!”数正苦谏道:“主公只怕其中有诈!筑山御前已死……”
“清洲方面已检验过她的首级那是没有问题的主公你不要搞三搞四!”酒糟鼻老头也同数正一边劝谏一边跟随而入。“筑山殿之事好不容易总算已经掩过去了别又整出幺蛾子……”
眼见身前背后被数只手拽衫难行那葵衫男人跌足气恼道:“你们跟来干什么?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们管!忠次你放手!”酒糟鼻老头倔起嘴道:“不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看见正信那混蛋鬼鬼祟祟来找你咬耳说悄悄话我就知道准没好事儿!夜这么深你跟他悄悄跑来这儿干什么?”
那葵衫男人甩袖说道:“走开我自己的家事不要你们插手!”酒糟鼻老头反而拽得更紧涨红了脸说道:“你的家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家和万事兴有筑山殿在这家和不了!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她走了就走了罢你还要找她回来干什么?况且人死都死了找不回来了!但你这么一闹腾恐怕又传到清洲那边去无端引起别人怀疑咱们力量还远不及他们一旦被信长殿下兴师问罪大家都要跟着倒霉了!更何况就算筑山夫人还活着她也不会原谅你……”
那葵衫男人流泪道:“可我对不起筑山!一直以来昼夜难安越想越痛感我对不住她娘儿俩……”数正摇头道:“筑山殿确已不在世了而且她生前哪有这么强的手劲一巴掌能打飞忠世这混蛋恐怕连我都做不到。正成你能做到吗?”说着转面朝黑暗处问了一声。黑暗中一影乍现又隐霎间只见那黑衣人露面回答:“屋内之人显然身手了得应该不是筑山御前。”
酒糟鼻老头拽着葵衫男子不放手闻言说道:“你看就连‘鬼半藏’也这么说决计错不了!”
那圆脸老头突然爬了过来颤声说道:“莫非筑山夫人化成厉鬼来找我们了?她……她死得太惨想是不能安息呀!似这种惨事做多少法事都不行何况咱们顾忌清洲方面的反应连象样的法事都不敢做……一想起这些我每天在家里都不好受只好找借口出来四处打猎。”
我听着不由心感气恼:“你们也知道心虚了?”
忽然眼前一暗随着嗤一声微音灯焰骤灭。屋中袂风猎猎飒响似是那葵衫男子猝然遭袭数人一齐出手阻截那道悄从梁间翻落之影。
籍借窗外闪电霎耀明灭的光亮只见一个披头散发之影从数人合力围攻之间探爪抓近葵衫男人喉前忽觉背后一袭黑衣人之影顷随剑芒悄临嘿然道:“‘鬼半藏’果然神出鬼没!”不得不急收爪影晃身斜掠撞出窗外。院中数人发吼来截却扑了个空那人身形奇疾闪电般的乍然出现一袭不中又消失无踪。留下廊间、院中、庭外数具顷刻嵌针倒毙的尸体。
数正等几人齐拽葵衫男人退到屋外在众人簇拥围护之中惊目四觑纷问:“刚才那是谁来着?险些被他猝袭得手了……”那黑衣人悄然收剑凝势巡视廊外面色亦似惊疑不安闻听数正问了一声:“正成可瞧出什么路数?”那黑衣人回觑葵衫男子脸畔那一大簇不知何时飞嵌入壁的绣花针蹙眉道:“似是明宫大内的手段!这让我想起一个人不过他应该已经死了……”
数正似是心念忽动不安的问道:“你是说敬灭?”那圆脸老头捂着中针流血的脸颊在旁惊魂未定的道:“是敬灭还是灭敬来着?难怪这屋里有许多药材还挂有那些奇怪的字画可惜我当时被骚狐狸分心没细想这其中的蹊跷……记得我们当时有派人去杀他可他怎么还没死?”
那个被唤作“正成”的黑衣人回觑数正投询的目光低哼道:“别这样看我。在下自忖没那本事杀得明朝的大内高手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当年靖难之变永乐皇帝攻进金陵那时候宫里燃起大火逃走了不少敬灭那样的大内高手其中不只有落难的锦衣卫甚至还有可怕的绣花公公却跟随他躲来了咱们这儿还传承下不少门人。你看他们用的是绣花手段这帮老太监简直太吓人了!前次我派人去‘无头将军冢’那一带投毒杀不了他们也不奇怪……”
圆脸老头转面瞧见那葵衫男子一边耳朵嵌针流血惊慌道:“哎呀主公受伤了!”说着伸手来拔针。葵衫男子将他推开迳自冲进屋寻觑着说道:“既然敬灭一伙都没死我那可怜的妻儿或许也……”
我瞅着他这举动心下只觉可笑:“你真有这么天真?”忽听屋外传来叫喊声:“不好有人四下里点起火来了!”籍借窗外跳闪的火光照耀那葵衫男子见屏风后有影正要走来察看不意背后一道帐幔无风悄展现出一影无声无息地欺近。
我瞥目瞧见一时心头怦怦而跳自从夫君死后总盼着有人替我报仇但见那葵衫男子就在眼前猝将受袭却又不自禁地想叫一声“当心”。
嘴唇乍翕之际只见一道剑光横撩帐幔豁裂为两半溅血沾壁星星点点。
那个悄无声息欺近葵衫男子身后的人低哼一声:“鬼半藏!”面颊搐动着抬起眼皮他与葵衫男子之间已多了一个绰剑凛立的黑衣人。
那人虽似先已中了一剑仍是眼光悍狠便在身陷多人合力围杀之际倏然提足顿地脚下猛然发力拔身高纵而起半空中又踹一下墙柱再次借势飞窜双脚连环交踢撞破屋顶腾空翻出屋外只留下一声桀然冷笑:“三河这么多废物还拦不住我一人来去自如!”
我暗觉透着几分眼熟:“怎么这人的身形和话声却似在哪儿出现过……”那个唤作“正成”的黑衣人飒然撩剑还鞘随即侧转面孔瞥看窗上溅染血花如浇蹙眉道:“主公这是昌幸家派来要你命的人。”
啪一声响适才飞出去之人随着飘洒的血雨坠落屋顶刚好摔到那个撞破的大洞上垂下脑袋赫然现出面庞裂绽一道深深的剑痕。
我暗吃一惊:“这人好像就是那个猿飞派高手佐助的师弟!”
数正率着几人守护到那葵衫男子身旁仰望屋顶上的死尸不由惊赞一声:“正成好快狠果决的绝命一剑!”酒糟鼻老头也嘿然道:“鬼半藏名不虚传!适才他撩剑还鞘那般看似不经意的追风撩影后发先至才是夺命一击。你们可看出妙处了没有?”那个名唤“正成”的黑衣人按剑转觑屏风这一边低哼道:“在下如果决意要留下谁的性命他是走不掉的。不过或许敬灭可以试试看有没有例外?”
“敬灭?”我心念一动回想当年跟随师傅学沏茶的日子有一个眼神沉鸷之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背后观看我那时有样学样的每一个动作。师傅回来时见到那个总是沉着脸的人躬身恭敬地打招呼道:“久秀大人。”
记得那阵子经常在我专心沏茶的时候这个眼光阴沉的人总会在经过廊下之际驻足悄看。从不发一言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走开。师傅跟我说:“久秀大人也是一位茶艺修为很高的人。绍鸥是他师傅。”
不过久秀大人通常只看不语直到永禄八年五月在清水寺又看见我沉腕提壶一动不动而且有很多人在院廊下遥立观看的那一天他眼光中才难得地露出赞赏般的微笑之意在廊间对三好三人众说道:“我的茶铛平蛛她也能驾驭得这么好。《荀子·议兵》曰:‘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
当时有一个医师亦在廊间驻立遥看他同久秀大人并不打招呼却彼此交换了一个旁人不易觉察的微妙眼神。我留意到这个面容冷峻之人曾经出现在久秀大人身边几次从不互相打招呼就像不认识一样。后来我听说他叫“敬灭”那时也还看上去不老。或者他从来就不会老师傅跟我说:“久秀大人很欣赏此人的针灸之术坊间那些老人茶余饭后常有喟叹赞久秀大人是一位爱惜声誉的勇士。而久秀的老毛病中风大概会于他声誉有损。你看又一次中风之后久秀大人的眼角耷拉下来一边嘴角也歪撇向一旁看上去似乎很有碍观瞻。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就在久秀大人不由自主跳动的眼角余光眨闪之间清水寺发生了骚动传闻有人借参拜之机企图欺近征夷大将军身边暗杀他。
那天人影如鲫密密麻麻。从我所在之处望下去只见骚乱的人群仿佛平静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最后形成波澜向伫立人群前列的义辉将军冲涌过去。
年轻的征夷大将军义辉被侍卫们簇拥着退到庭阶高处看着人群中不时穿闪出没的明枪暗剑也和我一样显得不知所措。彼此遥望都看得到对方的一脸茫然。
据说大将军原本是要等参拜完后和公卿们来看我拿四套珍稀茶器表演“神寂”的茶艺。其中一套茶具就是有乐他哥垂涎的平蛛。
由于有一种流言称久秀大人通过医师敬灭与远在甲州的大膳大夫悄悄勾结用意是为了对付当时刚来洛中觐见义辉将军的辉虎殿以及信长殿。因而医师敬灭就知趣地从久秀大人身边神秘消失了就像来时一样去亦无声无息仿佛从不存在。
这一年五月不仅清水寺发生了骚动久秀大人甚至率众夜袭将军府干下了令人震惊的“永禄大逆”。干出这种事的前几天他还不失高雅地把自己收藏的茶具古天明平蜘蛛釜捧来给我练习茶艺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这是何等的慷慨呀却不舍得给有乐他哥多看一眼。
有乐他哥说久秀这个人:“智勇有余而奸佞无比饥则伏饱则起。”
我印象中的久秀这个在将军义辉眼里“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人其实中风很严重甚至可能还不只是中风。他后来一边的眼角和嘴角越歪越厉害甚至身体也都歪撇去一边了。最后被有乐他哥猛烈攻打久秀大人终于自杀的节骨眼儿上中风的老毛病居然又复发了。于是他临死之际在头顶施以针灸。
我可以理解他握刀自戳的不容易。因为有一次我看见他端茶杯就手抖得很剧烈整杯茶都抖出杯外了。
坊间传说中爱惜自己名誉的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人在我面前艰难万状地用另一只手按住那只剧烈抖动的手吃力地缓缓提杯就唇涩然饮下所剩无几的残余茶水咂嘴品了一品抬眼对我说出感受:“苦!”
这个据说爱惜自己名誉的人其实声名狼藉被称为第一恶人。我忘不掉永禄八年五月十九日那个夜晚我在街上从轿子里掀帘一角看见他头缠巾带歪着一边眼角和嘴角颤抖着手提起刀指着被他们包围的将军府在火把围拥中眼光阴鸷地望着我在轿子里从他面前被抬着经过。他拿刀的那只手越来越剧烈地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