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洲鼻息处泛着血腥,昏昏沉沉,竟梦到?了二人过往琐事。
小院的木门还没漆好,应该是刚搬来三溪村没多久的事。
他?下工回家,正同工友闲聊,倏地,虎子戳了戳他?胳膊,惊声道:“洲子哥,那是不是你家啊?好像着火了……”
孟西洲顺着虎子的视线看到?自家厨房上飘着的浓烟,瞳孔一抽,甩下身上负重的工具便紧着往家里赶。
待他?把被火光困在?角落里的妻子拎出来时,她小脸皴黑,乌亮的眼底溢满潮气。
“阿洲……呜呜……”
未等?他?说出一句责备的话,她踮着脚尖,一把搂上他?脖颈,哭的梨花带雨。
这一下,孟西洲是半分责备都说不出口?了。他?搂着她,轻柔的安抚着:“好了不哭了,还好火势不大,也没烧坏什么,下次做饭还是等?我回来弄吧,乖。”
沈青青有些?委屈,她美?眸润润的,颊腮上挂着霞红,看着分外惹人生怜。
她垂首,双手指尖对了对,小声嘟囔,“我不能一直什么都不会?做呀,街坊邻居们都盯着我这个新妇呢……”
“那青青也不能拿命去做这些?啊,这个灶台你又?没用?过,生不起来火很正常。”孟西洲眼底含笑,揉了揉她毛毛的发间?,“你若出什么事,我还要?不要?活了。”
话音刚落,沈青青的小黑爪就抵上他?唇瓣,“快呸呸呸,不许说这些?晦气话,没有我,阿洲也好好的。”
孟西洲见妻子顶着小黑脸,在?那吐着舌头,又?一本正经的谈论?生死之事,分外可爱。
他?忍不住俯身吻上。
起先她还挣扎两下,渐渐地,细微的嘤咛断断续续,直到?他?吻的她身子有些?发软,才堪堪停下。
“你……也不嫌脏啊。”她揪着他?衣襟,见他?唇瓣被蹭的发黑,糯糯道。
“有什么脏的,当初青青救我时,你不也没嫌弃我脏么,你可是一寸寸的,都为我清理干净了。”他?心无杂念的说着,抬袖为她蹭了蹭,却?见她小脸泛起红晕,低声道:“你还不害臊,大白天的瞎说什么呢……”
孟西洲哈哈一笑,才明?白自己讲竟有歧义,看她扭身要?走,他?拉住她腕子,宽慰着,“若真想学些?什么,不如跟着街坊学些?女红,做饭什么的还是交给?我吧。”
他?想着,一根针总不能难倒妻子吧。
然而当晚上,他?看到?妻子偷偷藏起来的手指上满是小针眼时,稍稍有些?惆怅。
他?心疼的抓过来,要?放在?手上检查,沈青青却?突然抽回了手。
“没事的啦,也不疼,多学学就不会?扎到?自己了。”她柔柔一笑,乌亮的杏眼映着烛火,温软柔和,仿佛在?反过来安慰他?。
那一刻,孟西洲恍恍有种错觉,他?觉得妻子可能是下凡失了修为的仙子,在?为他?一点点的学习人间?琐事。
他?知道的,妻子也许学得很慢,但一定会?做的很好。
他?可以等?,余生很长。
他?的青青会?慢慢成长起来的,但无论?她会?不会?做,他?都心甘情愿照顾她一辈子。
“阿洲。”沈青青见他?依旧紧蹙着眉头,浅浅一笑,突然直起身子,拿光洁的额头顶了顶他?的下颌,像是一只在?讨好的猫儿,糯糯的撒着娇,“别为我担心,我真的没事啦。”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青青……”
他?张开手,想要?将她揽进怀里时。
梦醒了。
孟西洲睁开眼,才发觉脸颊早已湿润,身子止不住的发颤。
他?呜咽了两声,好想回到?梦中,去完成那个拥抱。
他?失神的望着头顶上熟悉的床幔,静静闭上了眼。
“爷,您醒了。”
倏地一声轻唤,孟西洲终究还是醒了。
守在?一旁的李炎起身探来,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孟西洲。
如今爷腿上的伤势已经让霍羡处理妥当,可这心里的伤,霍大夫就爱莫能助了。
说实话,这是李炎第一次见到?孟西洲如此狼狈与绝望。
相识二十余年,这个浴血杀敌,身中数刀,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男人,此时却?从梦中哭醒,全身蜷缩着,止不住的发颤,他?极力克制地压制着哭意?,像个无助的孩子。
昏迷之时,他?口?边还不断地唤着沈娘子的名字。
他?听了,心都揪到?一处。
“青青在?哪?”孟西洲木然的动了动唇,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字眼发颤。
“在?偏房,由娇云娇玉两人伺候着……擦擦身子,梳洗一番。”李炎斟词酌句,生怕刺激到?他?。
“嗯,这件事你办的很好,青青素来喜欢洁净。”
他?温声说着,语气意?外平静,听得李炎眉头紧蹙。
孟西洲想着,青青往日在?庆灵峰没那个条件,也要?坚持每日用?帕子擦净身子的事,他?起初不太适应,只觉得冬日麻烦,到?后来,她为了让他?日日洁净身子,便用?了些?调皮的法子哄他?。
想到?那些?,孟西洲头晕目眩,心口?一阵抽痛。
“让她们小心伺候夫人,再选一套素净的衣服,给?她换上,待她梳洗妥当,来知会?我一声便是。”
“爷……”
说不上为何,这句夫人听的李炎心头一酸。
沈娘子若听到?了,不知道会?不会?欢喜。
“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孟西洲不再多言,他?扭过身,只留给?李炎一个孤冷的背影。
少时,他?听见木门阖动,李炎走了。
孟西洲望着里侧空荡荡的床面,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小宅。
这是桂兰园的主卧。
这里是她曾经躺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他?伸手摸了摸一旁的小米壳枕头,少时,从下面翻出一个小香囊,素白色的,上面七扭八歪的绣着两朵金桂。
他?看着看着,视线渐渐模糊。
默然从前襟里取出那只被他?藏在?深处的香囊。
这是青青在?曲林送他?的那只,上面的两朵金桂,明?显绣的比她藏在?枕头下面的好许多。
他?的傻丫头,到?底是偷偷练了多少次,才绣出他?手上的这只呢。
可是他?,却?选择把这份心意?深深掩藏。
唯有四下无人时,他?才偶尔拿出来瞧一瞧。
香囊里面的香料已经被他?取出来了,只留着淡淡的沉香余味。
他?紧攥着两只香囊贴在?鼻息间?,空荡荡的心,像是什么都装不进去了,除了锥心刺骨的痛,也感受不到?。
一段记忆,再次涌入脑海。
那一夜,他?们刚从宜州回京,深夜,他?从大理寺下了值,心里一直惦念着沈青青。
他?想着他?们之前在?宜州的每一晚。
她温柔乖巧的为自己更衣,梳发,绞干头发,偶尔也会?讲起她又?看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本子,又?或是在?宅子里听来了什么闲话,也许会?对案情有所助益。
她总是很小心的同自己讲话,每次见到?他?时,总会?娇柔柔的唤他?一声“爷”。
他?偶尔捕捉到?过她深情的偷看着自己,秋水潋滟的眸色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剪影。
每每这般,他?的心便会?狂跳不止。
他?知道,沈青青当时眼中看到?的或许是另外一个人。
是他?曾经舍弃掉的优柔寡断,温柔善良。
是他?拒绝接受另一个自己。
可他?还是忍不住的想要?靠近她,将这个温柔乖顺的女孩据为己有。
所以那一夜,他?去了桂兰园。
同曲林的每一晚都一样,她在?烛火旁安坐,静静地等?着自己回去。
孟西洲看注意?到?,他?进去的那一瞬,沈青青唇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欢喜,虽然她掩藏得很快,但是他?还是捕捉到?了。
他?想,沈青青的心里,应该不止是只喜欢那个只有一年记忆的阿洲吧。
她的心中应该也有他?,有那个虽是残缺,但是人格近乎完整的他?。
那夜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小袄,露出个恬静的笑,温顺的唤他?“爷”。
他?被很多人都这样称呼着,一天听上不下千八百遍,可只有她的这句,让他?记挂在?心里。
当时他?就想,如果就这样,跟沈青青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日子应该也会?相当和美?顺遂。
他?的脑海中,甚至渐渐开始幻想出同沈青青在?一起,日日夜夜的点滴场景。
他?本是要?走的,却?又?不可控制的想要?留在?这里,他?去沐浴,进来时,她已经将准备好的甜品放在?桌子上了。
她说是晚上做的,多出的几份。
他?尝了一口?便知道,微甜的口?味这一定是沈青青专门给?他?做的,因为之前他?提过几次,自己不喜食甜。
她悄悄记住了他?的喜好。
而沈青青自己,却?是嗜甜如命。
但这种细微的暖意?,很快就冷下去了。
他?从不纠结于琐事。
如今再看,不论?是她又?或是失忆的自己,都惯食甜食。
那一碗双皮奶,的的确确是给?他?做的。
她的厨艺,不到?一年时间?,就已经非常好了。
他?知道的,他?的妻子一直是这般聪慧伶俐。
记忆仿若褪了色的画,一点点铺展在?他?的眼前。
那日,沈青青为他?绞干头发,他?觉得,是时候该走了。
听到?沈青青说去拿被褥的那一刹那,孟西洲的腿僵死在?原地,走不动了。
他?记得,当时他?唯一的念头是:好想拥着她入眠。
想跟梦中的自己一样,毫无保留,身体力行的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
可当熄灯躺下的那一瞬,他?的眼前,却?突然出现皇帝叔叔拿着母亲的画像,大声悲泣,厉声告诉他?母亲一家,是因赵家而死的那个场景。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
五岁。
那一日,他?被孟棠嬴推进了御花园的池塘中。
之后他?发着高烧醒来,看到?了平日威严清冷的皇帝陛下就坐在?床榻边上,满脸焦急的攥着他?的手。
昏沉中,他?听着他?温声叫自己的名字,又?非常难过的唤着他?“我儿”。
他?生着病,喉咙干哑,什么都是不出口?。
他?问不出,皇叔是不是叫错了。
他?听皇叔在?耳边反反复复讲着母亲一家死去的事。
他?只能慌乱无措的呜咽着,被迫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子思,你要?记住,你同赵家有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赵家一日不亡,你我父子便一日不得安宁!所以你要?记得这份仇恨,不可忘。】
耳边充斥着的,只有仇恨。
少年的泪一次次淌湿枕头。
这一病,让他?留在?宫中半个多月,而往日那个慈爱的皇帝叔叔突然成了自己的生父。
孟西洲白日里被一众人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夜晚,父皇来探望他?,一遍遍的问过他?有没有记住母亲是如何死的。
他?记住了。
洛家与赵家不共戴天。
他?小声低泣,被厉声呵止。
父皇说,男人是不能轻易落泪的。
那一日后,他?便将自己的脆弱,善良,温柔,将所有一切有可能阻止他?复仇的情感深深掩埋。
他?再也没落过泪,即便孤身倒在?雪地中,濒死之时。
沈青青口?中的阿洲,已经死在?了乾元三年的盛夏。
孟西洲看到?自己从儿时的记忆中惊醒,忽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他?那夜骤然意?识到?,被他?舍弃的“阿洲”,悄然间?又?回来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沈青青的存在?。
她的温柔,注定会?阻拦他?复仇的脚步。
这么多年,他?向着他?与父皇的目标努力着,眼看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他?绝不能允许自己失败。
他?看着自己眸色渐渐冷下,他?清楚,自己当时决心像当年一样割舍掉青青。
孟西洲见自己快速起身,合衣离去,他?转而心疼的望向床榻上安睡着的女孩。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割舍掉的事实。
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一次,其实压根就割舍不掉。
他?对沈青青的心思不知何时已悄然生长,蔓延,嵌入血肉。
早就失控了。
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一股热泪淌下,孟西洲赶紧挪开了沈青青最喜欢的小枕头。
她一会?儿还要?回来休息,湿了枕头,会?不舒服。
孟西洲沉沉的想。
天躺平身子,脑袋里像是被人灌进沙子,沉甸甸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却?又?不能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