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风说:“我不想当戏……咳咳,不想当演员。我也没多少当?演员的水平。”
严澹低头看了看静止的视频画面:广积王子写《怀仁》时眼含热泪的表情,说:“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不过若你不喜欢当演员,想去做什么呢?研究历史吗?”
严澹明明是随口调侃,陶清风还真的非常认真地点头,严澹不由得心情复杂,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些,现在倒也不是劝他的时候,转了个话题:
“你刚才说,没房子住了?”
陶清风不好意思:“房子是谢国珉那伙人的,我,回剧组住吧。”
严澹眼睛深了深:“既然说到谢国珉……你被他绑架,你和他究竟……”
陶清风的头剧痛,他张了张口,定定看着严澹,露出一股压抑而委屈的气质,嘴唇颤了颤:“我知道……我现在没法报答严老师,只是……”
严澹强压住内心那股莫名的怒火,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我不要你报答,你若是肯说实话,就是最好的报答。”
陶清风声音虽然很轻,却并没有妥协,很慢地,一字一顿道:“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严老师要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
严澹没说话,静看一会?儿,反问:“什么都可以?那可得先欠着,好好想想了。”
陶清风脸色惨白,神色却非常认真:“悉听尊便。”
严澹看着陶清风那副疲惫、内疚又难受的模样,也心软了,他转移了话题,一边心酸地想,自己真是个,知趣的人啊。
“这几天也拍不了戏。”严澹虽然转了轻松的口吻,但态度却相当的认真。“不知有没有荣幸,邀明星来我家小住两日,也好满足一下?,普通观众的好奇心。尤其可以交流一下?——”严澹正色道,“怎么把谢国珉告倒。很多事情经过,还得劳你详细给律师说。”
陶清风一愣,鼻尖发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在自己隐瞒这么多的情况下,严澹竟然还顾念着自己说的,没有家人同住,想照顾双手无法自理的自己两三天,却偏偏说得像是陶清风屈尊似的。
严老师这样好,他却必须瞒着他真相,令他困惑、失望与痛心——虽然严澹没有说出来,但是陶清风可以感觉得到严老师那种隐秘怒火下的难受情绪。陶清风自以为很了解这种情绪,是惋惜。陶清风惭愧地称自己一声君子,在严老师眼里,这种君子就像落在泥沼里被谢国珉踩踏,一定让严老师很痛心吧。
陶清风努力把眼泪逼回眼眶,神色语气都恢复正常。陶清风记得在严澹打电话时,说过他要请华大最好的律师起诉谢国珉云云,虽然陶清风并不了解法律行业,但自己的事,哪有让别人一再操劳的道理,好像还听到什么起诉费。
他忙说:“严老师,律师还是我去请吧。我知道,你们华大的律师当?然是最好的,您就替我指个路,我自己的事,亲自去说就好。那个什么费,当?然也是我来付。”
严澹并没有强求,却说:“我出面邀更方便。律师很忙的,外人去找,她一不定接。这几天看她有没有空过来一趟,见了面你就详细跟她说。至于诉讼费,你若真心过意不去,还是转交我吧。她们那种顶尖的,不给个同学折扣价,真的吃不消。”
陶清风问:“同学折扣价?”
严澹想了一下?:“她亲口说的,如果是我去,就一折。别这样看我,她们外接的案子都是百万的,还要不要普通人活?”
陶清风刚知晓现代社会的折扣含义,对外接百万案子的律师,在严澹这里报一折的价,就是十万左右。虽然仍然是一笔巨款,但是拿回银行卡后的陶清风,卡上存款不少,是可以支付得起这个数字的。
多亏严老师有门路,否则陶清风真的恐怕并不愿意,倾家荡产地请律师“打官司”。自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他感觉自己像是个债台高筑之辈,恐怕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请严澹的恩情。
严澹继续问:“好了,你还没回答我,愿不愿莅临寒舍小住几天?”
“这实在是折煞我。”陶清风定了定神说,“严老师,坦白地说,我实在受之有愧。但我不跟您客套推辞,这两天便仰仗您照顾了……严老师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么?日后有了机缘,我报答你的时候——我一定是竭尽所能报答你的。这和见外什么的无关——到时候,你不要推拒,也不要和我生分,可否?”
严澹静静地看着他,最后摇头道:“明明可以靠脸,偏要靠口舌。”
陶清风:……
医生又给陶清风量了最后一次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没有低烧了。开了一包消肿的外敷,和一包内服,叮嘱三天之后拆木夹。可以临时拆下?来洗澡,但洗的时候不要乱晃,洗好了赶紧架上。陶清风一一应了。
陶清风除了躺下起身时,要人扶一下?,其他时候是可以正常走路的。但他双手不能拿东西,严澹就把药和行李都提到车上。
陶清风并不会?认车,但是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上次去蚌中月吃饭时,严澹开的那一辆。
是严澹有两辆车吗?陶清风不太懂,也不好去问。坐在后座上时——因为严澹说坐副驾需要系安全带,会?弄到他的手,便让他坐后座了——陶清风忽然想到了许容容短信里的吩咐,演员得去转发宣传视频。但是自己手动不了,只能待会?到家后,请严澹帮忙了。
自己新的名字出现在宣传视频里,那群可爱的“小陶瓷”们,也需要一个解释吧——陶清风每次打开小号微博,会?去看自己的明星号微博下?面,那些小姑娘们都在说什么——时间久了,竟然也觉得蛮可爱的。
虽然大部分内容,他都看不懂。陶清十八线,粉丝其实并不是太多,核心的那几十个,每次出现在显眼的位置,来来去去看得多了,陶清风竟然也眼熟了几个。她们有着奇怪的后缀,诸如“陶清清的喵太太”,“陶小清的女盆友”,“一心嫁给清清的陶瓷”,诸如此类的画风,弄得陶清风有些不解:他都没当?面见过她们,她们都一门心思?想着跟自己成亲了?
看来在现代社会?当?明星,很好找媳妇吧。可是这对陶清风有什么意义呢?他这个一心想要赚够违约金,离开娱乐圈隐姓埋名,搜罗大楚遗章了此残生,再没有别的心愿。千年前的残魂,附在这具皮囊上活过来,已经算是老天爷太过仁慈的厚爱了。难道还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吗?他也没那个想法。
上一辈子,陶清风也没有娶亲生子,他十六岁之前,家里一贫如洗,他一边侍奉母疾,靠着老师徐棠翁的资助,和自己卖字为生,攻读四书五经。没有心思?娶妻,也不会?有姑娘愿意跟他受苦。
他小小年纪参加童子院试,便崭露头角。本来乡长想要将女儿许配给陶清风,可是由于跋扈骄横的里长从中作梗。陶清风连人家姑娘的面都没见着,就此不了了之。之后陶清风立志苦学,终日侍奉娘亲和恩师左右。专心应考,不问儿女之事,通过了乡试之后来到京师,赶上来年春闱,在会试中虽然名次不高?,却也取得了贡生资格。又等了旬月,便是殿试赐等第。殿前应试,钦点探花。一甲三人,同站在丹墀下?,状元公站在那块刻着龟和鳌的石板上,他和榜眼分立左右……那一年,陶清风十八岁。
在这之后,找陶清风提亲的,倒是门庭若市,几乎踏破了他住的地方的门槛。然而那时候陶清风境况尴尬:京师旅资不菲,他考举这段时间,几乎已花光积蓄。他还未得到吏部正式授予的官职,只能在其中等待栓选,运气好等几个月,运气不好等三年,才能获得委任。吏部每个月会?按九品下?给他发放一点微不足道的俸禄——斗米。
然而陶清风除了自己之外,还要照顾母亲。在京师落脚之处,不能太过于偏远不便。于是他白天去吏部听调,晚上继续卖字维持花销。有几户京师重臣,想要招揽陶清风为婿,自然也能解他囊中困顿。可是陶清风在了解之后,得知那些上门提亲的重臣,要不是朝中党营之辈,要不便是私德有亏。陶清风宁贫亦不愿从。
那时候,每个月陶清风门口的桂花盆里,会?有匿名之人送来一包银子,数额并不大,恰好能解他偶尔支绌困境。陶清风把它们每一笔都记了下?来,预备等到日后找出人来偿还。也避免因此被人挟恩图报——可是三年,他都没找出来究竟是谁做的。如果是要拉拢他之人,为何迟迟不露面呢?看来那人只是真心想帮助,并不希图陶清风什么回报。他对此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猜测颇为惭愧。
然而大楚的他已身死,这个谜题,再也没有解开的一天了。
严澹的车开进?了小区里,这片住宅小区离华大只有一公里远,环境非常好,楼盘间隔很宽,大片茂密的绿化带,还有一个人工湖。小区入口不远处便是生鲜超市、马路对面有个区重点中学。严澹把车驶入地下车库时,旁边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正好陆续被接走,一派温馨热闹的景象。
陶清风心想,这样的环境,对于普通人来说,真是安身的好地方了。
严澹带着陶清风从地下车库上电梯,一直到了顶楼。然后请陶清风进了家门。
两室一厅的普通居室,窗明几净,干净整洁。客厅里还有一大缸五颜六色的鱼。
严澹告诉陶清风:平时他就自己住在这里,离华大近,方便工作。顶楼还自带个小花园,种了一些花草。
华大的引进?人才项目待遇里,给这些海归博士毕业的人才们,不但提供教师公寓,还有一笔诱人的安家费;为了扩招顺利,开了年薪丰厚的待遇;加上高?校里的项目报销费用和不低的公积金……谢国珉口中“教书匠能有几个钱”的论断,下?得武断了。
活生生的例子便是,严澹自回国后,没有用过家里一分钱,便已经安家置业,虽不算大富大贵,但生活也称得上小康了。
严家的父母巴巴盼望着严澹学成归国,车房早早地准备好,买的是宁枝江景最好的楼盘,车子选了个保时捷。结果严澹都没去用,他嫌江景房离华大太远,保时捷开去上课太招摇。严家父母正要说那你看上大学城哪边的房子?我们再买一套就是了……严澹已经自己不吭不响地,拿华大的那笔安家费付了首付,公积金供贷,工资攒个普通suv的分期,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生活计划捯饬好了。
严家父母既欣慰又心酸:家里这些小子们,一个个都长大立业了,不花他们的钱,也不要他们操心了……提前进?入了念叨孙子的老年人心态。严澹只敢每个周末回家一趟,尽可能推辞他们的相亲安排。
分明他上面两位兄长都没有成家,严家父母盯得最紧的却是他……严澹也是无奈,两位哥哥的职业性质,婚姻都要参详得更复杂些、唯有严澹可以仅凭喜好来,不用考虑业内或者圈子什么资源置换。在严家父母心里,反倒是最容易带女朋友回家的一个了。
要有女朋友……他也得先治好自己那个“无法产生恋爱情感”的症状。他甚至为此去看过心理医生,结果是他的生理和精神状态都完全正常,也没有障碍或抗拒情绪。就是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无法对任何人产生“恋爱感”,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
严澹觉得,自己心里的某处,有一处缺口,但又不像是被弄丢,而是被好好保存着,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他穷此一生,就是要把它找出来,自己的情感就能得以安放。
当?然陶清风完全不了解严老师的小烦恼,在严澹收拾平时不用的一间卧室当?客房时,他正在欣赏严澹挂在客厅墙上的几幅字画。
一首张小梨的《樵客》,一段吴舒的《藏儒三句》,一幅罗稼旭的《昆吾图》。
虽然都是现代造的,但式样优美典雅,让客厅充满了书卷气。
客厅玄关被改造成了个半开放式的小书房,木柜玻璃隔高?达天花板,几十层全部放满书,陶清风看到了许多经史子集的眼熟著作。
严澹抱着床铺进出时,给陶清风指了指书柜前面的地板,那里有一道和地板颜色很像的活板,平静地说:“下?面一层也是书。”
陶清风并没有像其他来严澹家做客的朋友那样满脸震惊,而是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点点头。他觉得很正常,一是古代的书本来就很大,二是就算现代书本开本缩小。但是搜集了全史之类的书籍,每套都有几十卷,放满整个房间他都不奇怪。那天听孟小丹说《历代通鉴语录体》有五百卷。陶清风也没觉得什么,当?年大兴朝编《七阁全书》有一千四百卷。严澹这里估计都没有,否则他家会不够放的。
陶清风在书架上一眼就看到了《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这就是他上次在图书馆听严澹说,记载崇安年间得更详细的那本书,无论是后来他再去图书馆,或者网上搜集,都没有找到完整的。看那书的颜色陈旧暗淡,估计也有年头,陶清风想着等他手好了,一定要借来看一看。
严澹把陶清风从书柜前扶开,领他进?房间,客房比主卧小一些,除了床桌和一个衣柜,空荡荡的,窗台上两株文竹,桌上两个小木雕。严澹解释说,装修完半年,平时都不怎么用,灰倒是扫干净了,但这床他也没睡过,陶清风将就一下?……
陶清风觉得,严澹每次的“将就一下?”都很超出他语境里的意味,陶清风之前还觉得这个时代的人说话很直白……然而遇到严老师之后,他觉得,并非如此,和大楚那时候的谦逊客套,并没有什么区别。
陶清风还没有去那套公寓收拾行李,自然也身无长物。严澹让陶清风先坐一会?儿,他去楼下?超市,给他买洗漱用品。严澹平时一个人住,没有备用的。等严澹上来的时候,陶清风发现严澹还替他买了套睡衣,觉得挺过意不去的。
“其实不必破费。”陶清风心想,严澹待人也太厚道了些,拿件旧睡衣给他,不就行了么。
严澹看出了他的想法,说:“睡衣不能随意穿别人的,你想穿我的睡衣吗?”
陶清风这才恍悟,自己又不懂现代的规矩了。和大楚那时候不一样,现代人似乎更注重隐私和个人物品的归属。像是睡衣这种东西大概就是私有性很强的了,不能随便给人。
但严澹反倒愣了下?,在说完那句话之后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好像无意之间,对陶清风开了个有暗示的玩笑。他在这方面的分寸向来特别仔细。虽然陶清风看上去一脸懵懂,没听出来。严澹却心知肚明,若是在他留学的那个开放国度,如果是那种取向,往小的说,是调|情,往大了说,是冒犯。
严澹心中一边反省一边震惊:反省的是这样做是不对的,对不起为人师表四字;震惊的是他居然无师自通了这种表达。明明从前的自己,禁欲冷淡程度可谓同学之间皆知。何况那个感情缺乏症,他一度觉得自己不在柜子里,也不在柜子外面。
说来也奇怪,陶清风明明是娱乐圈的,怎么纯成这个样子。严澹又想到今天破门而入时,陶清风躺在那张大圆床上,估计破门前一秒还被谢国珉摁着意图行不轨之事。但是他的神情,只有愤怒和厌恶,压根儿没有任何应对这种事的羞耻反应——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小陶究竟和谢国珉……算了,严澹想:都是小陶自己的事情。自己欣赏陶清风的才情,和他交个朋友,出了事,力所能及帮一把。这就是严澹给他们之间划的界限,也是在心里,给自己划的界限。
陶清风想起发微博改名字的事情,还有许容容提醒的快去转发《归宁皇后》宣传片的事情,苏寻放假联系不上,他只能亲自去弄。
于是他拜托严澹,登录了他的微博明星账号,他也保存得有账号密码。严澹输了密码登进陶清风明星账号的微博,被海量提醒淹没,不知所措。先去申请了浪花的改名认证,上传了需要的资料。等了大约半小时,就给他审核通过了。
陶清风也看到了网络上,对这支宣传片的主流舆论。
《归宁皇后》首支宣传片自然引起了广泛关注,大部分人也给予了期待和好评:熊子安导演是业内扎实的老将,钟玉皎和张风豪的实力演技派,还有打着“历史文化电影”的招牌,和全新影视城美轮美奂的布景。加上大兴朝开国帝后的知名度——不论是在中小学课本上的通识教育程度,或是《演义》的流传,都让路人有兴趣来瞅一眼预告片。
预告片里并没有太多台词和情节,仅展现服化道和演员形象为主,演员的扮相设计,参考了大兴朝的古朴样式。但是在审美上,做了一些更符合现代的改动——比如把直裾外面罩着的桶腰裙,裁剪成了束腰裙;比如把遛肩的罩袍,改成了有肩架撑着的罩袍。这些在大体上无损大兴朝服饰风格,但是无论男女都更加挺拔修长,宽肩窄腰。
也有历史博主一幕幕截图,猜测分析这些场景片段,分别是什么事件,好像还真的能找到对应的线索,所以学院派这次也难得的没有吐槽。
以前点评过陶清风的那个著名的“华大历史博主”,还难得地,矜持地赞了一句:“暂时没看出太魔改的地方,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