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理由是现成的,陶清风回忆着自己恩师徐棠翁的训导,说:“我的老师说,篆隶有端庄康健之气。行楷草气骨柔弱。学习书法,应该从临碑入门?。而汉碑多以篆隶为碑额。”
这当然是被时代局限的看法,毕竟大楚那个年代的行楷草还?没有得到重?视和推广。陶清风知道现代人的观点应该有所不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了,反正可以推说是不同流派的习惯。
徐瑰元笑道:“真巧,我也从小被逼着从隶书开始练。后来?我去演戏,十几年没写过。退休后重?新捡起来?。还?是觉得从楷书开始才好练,但是架不住已经有习惯了。那天?风豪一眼看出你的字体,和我有点像,才发微信给我的。”
张风豪默默汗颜一把?,他其实记得不太清楚,没想到瞎猫撞着死耗子了。
陶清风忍不住问?:“既然说楷书好练,那您为什么从小被逼着从隶书练呢?”
徐瑰元说道:“因为这是我们家训。我们家在古代,出过一位很有名的大儒,写过一本叫做《玉海双楫》的书家论?集,竭力提倡书家要多临碑,少临帖。还?觉得碑刻都是中原古刻,以‘北碑南帖※’来?代表不同派别……北碑大部分?都是篆和隶。我们家就作为家训保留下来?。家里小孩子都从临碑入手,打好刚健基础。就像你刚才说的……不至于柔媚无骨。我想,你的启蒙老师,应该也是‘北派’中人。”
徐瑰元惊讶地发现,陶清风的双眼竟然红了,他怔怔望着床头鹤发老奶奶,用尽全副自制力才使得自己声音没有哽咽出来?,道:“是。我的老师的确是此间人……看到您,我就想起了他老人家。心?情有些……激动。请您……谅解。”
陶清风每停顿一下,都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真的失态。可是太难了,骤然听到故人音讯,深受冲击还?要保持若无其事,实在太难了。《玉海双楫》的作者正是陶清风的老师徐棠翁。眼前?这位鹤发慈祥的老奶奶,想来?便?是徐门?后人……猝不及防的相?逢。陶清风拼命控制自己,才没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上一世徐棠翁是熙元政变被皇帝尤其针对?之人,不知是当时便?罹难,还?是晚景凄凉……往昔回忆憧憧蓦然涌上心?头,遥想在他逝后,祠堂内一盏茕茕孤灯。陶清风的眼泪差点滚落眼眶。
不过徐瑰元和张风豪以为陶清风只是想念教他书法的老师,心?中都想这孩子是个重?情重?义之辈,返过来?宽慰,以为他的老师是自然故去。
“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逝者已矣。”徐瑰元说,“我这把?年纪,也不知道能挨几年……”
“老师,”张风豪嗔怪语气道,“长命百岁好不好。”
“愿望当然都是好的。但真的来?了,什么都挡不住。”徐瑰元又对?陶清风道,“也别干坐着,写幅字瞧瞧,是不是和人一样帅。”
这幽默的言辞把?陶清风逗得破涕为笑,赶紧调整了复杂的心?情起身?。他被中年妇女引到榻对?面窗下的书桌旁。那里放着各种以供临摹的碑帖。书法纸从廉价的毛边纸到珍贵的宣纸应有尽有。中间是个很大的笔架,挂着十几只垂毫。四?周还?有两三只砚台。
“随便?选。”徐老奶奶抬头道,“看你习惯。”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南山乡下,他也曾站在老师徐棠翁家的书桌旁,跟老师一笔一画学写字。一开始的时候他的个子甚至不能够到桌上写字,得站在一张木凳上。
陶清风回头问?道:“您祖上写《玉海双楫》的那位大儒,是徐辅台老先?生?吧。”
陶清风不敢直呼老师的名字,就用了他的官名。
徐瑰元赞许点头:“原来?你知道。”
陶清风抑制住复杂心?绪,艰难继续道:“他老人家……留下文墨颇多,是否有一篇叫做《偶寄诸生?》?”
陶清风已经充分?吸取了教训,在背出来?之前?,一定要确认清楚,《偶寄诸生?》究竟有没有流传到现代,如果?没有,他还?有退路说自己是不小心?记错了。不能犯以前?总在严澹面前?暴露的毛病了。
徐瑰元笑道:“你记得不错。徐棠翁的全文集《四?溪语录全集》里就有这篇。”
陶清风舒了口气,回头凝视着雪白宣纸,别人看来?他似在回忆文句。然而陶清风的眼神只是无比温柔怀念,感受着久违的“重?逢”。
虽然隔了这么多代,徐瑰元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徐棠翁了。她提起先?人时,也只是像个陌生?后代的口吻,并不是陶清风那种避讳老师名字不敢直接称呼的小心?翼翼语气。但陶清风还?是觉得,仿佛一回头,依稀鹤发苍颜,精神叟然的老师,会依然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
陶清风定神,选了一只中直适中的羊毫。取了砚台边的墨条,往中间一只双池砚中倒了些清水,然后磨墨。现代的墨条特别容易融化,且分?布得更?黝黑均匀。陶清风在砚台上并了并笔须,然后摊开一张雪白的宣纸,书出行行墨迹。
《偶寄诸生?》是一篇劝说刚入门?学诗词的学子,要注意行文戒骄戒躁,忌讳立意空泛荒唐。陶清风一边写着“脱略窠臼,审度虚实。浅显为贵,浮泛为贱。一忌填塞、二忌讽喻、三忌拗句……※”当年受的教导又一幕幕历历在目。
等陶清风写到“合韵铿锵、自然洁净。解明态度……※”时,这篇两百余字的文章,已经写去六张宣纸。而且他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下来?,除了蘸取墨汁,笔都不顿一下。宣纸上没有横竖格,他也没有折叠过压痕,但就是自然地写得竖直,间距也相?当,看上去赏心?悦目。等陶清风写完最后一句“……身?外难测不忧,文心?可备※”后,这七张连缀完备的《偶寄诸生?》,简直像可以直接当成艺术品了。
“好,真好。”徐瑰元除了对?他笔墨的欣赏外,更?惊讶的是陶清风竟然能全部背下来?。她凝视陶清风,慈祥道:“这张墨宝,可以送给我吗?每十年一度,徐家后人会召集宗亲祭祖,我让侄子他们捎回老家,带到祠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