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陶清风发现一个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的?安排:这几天给他排的?通告,要么是单人,要么是和群演,要么是和女主演。直到快一周后,陶清风才第一次有和男一号的?对手戏。
《东归西渡》中的?“东归”“不能东归”,以及“西渡”“不能西渡”,分别对应着“男一”“男二”“男三?”和“女一”。
剧本是这样设置的?:
对男一云向磊来说:他最后还是东归了,这一生披棘而行,夺旗易帜,固国军防,执戈守土,雄鸡晓唱的?东北的?莽林暮雪,是他此生的?归处。是谓之“东归”。
对男二方?明来说,他最后牺牲了,没能东归。这一生他少?年离家,青年从戎,国共沉浮,矢志救国,贯彻心中的?道。可茫茫余生,除却梦里,再?没能回到东边的?故乡。
对男三?于颂来说,最后还是西渡了,这一生挑灯独行,求知海外?,创办实业,引渡外?资,莫斯科的?红砖宫和西伯利亚的?白桦林,是他此生的?觅渡。是谓之“西渡”。
对女一桑晓慧来说,她身为国党高层,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离开大陆,再?没能回来,没能西渡。这一生她戎马倥偬,生杀予夺,苦心孤诣,想要保护民族,可眺望西边,是无法泅渡的?海峡天堑。
方?明和桑晓慧分别代表着两股“过去”的?力量,而云向磊和于颂身上承载着“未来”的?力量。云向磊和于颂第一场相?逢的?戏,设置得就很强调这种“年轻的?力量”:
于颂听说过云向磊的?花瓶名声?而不屑一顾,把对方?看?做需要被照料的?大少?爷。于颂带着落魄的?云向磊跑进他作学报记者?时抄的?小道隐蔽处,躲开反动?武装的?搜捕。于颂刚准备夸饰自己的?硬骨,下一秒却被云向磊从租界外?国士兵的?冷枪口下搭救。于颂这才后怕地意识到,这位看?上去一声?不吭的?云向磊,并?非是盛传的?“酒囊饭袋”“花瓶怂包”,而是一粒胆大包天的?刺头。
这场戏,却在夏星痕在演那个“反手抓住反动?分子的?军刺”动?作前后,被导演倪廷喊停。
还停了好几次。
“姿势歪”“军刺位置不对”“眼神太?张扬”“表情恐怖”诸如此类的?理由。
陶清风都纳闷了,在他看?来,夏星痕把云向磊爆发前后的?眼神变化,演得那叫相?当一个惟妙惟肖,前面是忍而不发,却总是被于颂若有似无的?“有意照顾”弄得青筋暴起却又没法发作。终于夺下租借士兵□□时,那种能宣泄的?酣畅,和云向磊性格中的?狠戾一面结合,符合剧本里:不仅吓坏了租界的?外?国士兵,也把于颂骇得目瞪口呆。
陶清风觉得,从“收放自如”这一点来看?,夏星痕真的?做得很好。至少?他看?到了一个活灵活现,性格特征非常明显的?云向磊。但是导演倪廷好像并?不满意,不满意“放”的?部分,各种调整,都是让夏星痕演得再?“压抑”些。
这样反复了五六次,陶清风作为一个新人后辈,居然在陪着夏星痕这位拿了很多奖项的?影帝NG。陶清风不禁想:如果是他来当导演,绝对不会这么折腾夏星痕的?。因为陶清风自己理解剧本上的?云向磊,就不存在什么“压抑”,他就是那样不羁挥洒,不惧行事的?后果。倪廷导演让夏星痕“抑”,夏星痕就各种找不对感觉,显得更暴躁了,不仅是剧本里的?暴躁,更是演不到导演要求的?那种暴躁。
而且倪廷还说,“你瞧瞧人家清风”。对这种给陶清风拉仇恨的?行径,陶清风感到很无奈。他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倪廷心中认为云向磊该“抑”的?标准,难道又是从前的?旧剧本吗?导演就对旧剧本执念这么深吗?从夏星痕和朱华国对话来看?,夏星痕明显看?过那个旧剧本,却并?不愿意按照上面来演。陶清风想:换了自己也不会愿意啊,新剧本写得那么好。
可是眼下导演和男主在暗较,他还是不要牵涉去遭池鱼之殃了。这里面的?隐情他又不清楚。陶清风就眼观鼻鼻观心,一遍遍陪着重来。
“再?来”“再?来”“再?来一遍”,后来倪廷导演甚至根本不说该怎么改了,只是不停地让夏星痕再?来。夏星痕也跟他杠,就是不改,宁愿一遍遍地再?来,照旧按照剧本上把云向磊该狠的?地方?狠出来。倪廷每次喊再?来的?时候都要多嘴一句“清风辛苦”“清风真不容易”“让清风受累了”。陶清风一开始都很自觉地客气?表示不算什么,后来了解到倪廷借此刺激夏星痕的?意图,陶清风就站得更远了,也不接导演的?话头。
足足NG了二十次。这场熬人的?拉锯战才最终落下帷幕。倪廷终于没喊“再?来一遍”了,却没有在这场拉锯中失败的?沮丧之色,反而很正常地收工,眼里还隐有得色。夏星痕坐在布景的?墙角下,看?上去还是没有从剧里面角色出来,深深闭上眼睛。
陶清风觉得不太?对劲,他是不会去多管闲事的?,但现在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收拾东西走?人,外?面传来下戏轻松的?喧嚣声?。陶清风眼尖地发现夏星痕的?手在抽筋。他蓦然一惊,对方?闭着眼睛,到底是还没出戏,还是累昏过去了?陶清风趋步过去,伸手推道:“你……”
夏星痕猛然睁开眼睛,像是野兽一般的?竖瞳,眼中满溢着狠戾之色。他一把扭过陶清风的?手腕狠狠掐住。陶清风眼前一黑差点疼得忍不住大叫起来。可是他奇迹般地忍住了没叫出声?。
夏星痕用?力扭着陶清风的?手腕,音调虽然低却透着一种凛寒:“——你为什么不叫?他们就在外?面,你叫他们就来救你了——”夏星痕手劲加大,“我忍很久了。”
陶清风深深吸气?,额头上冒出汗珠,咬牙道:“明知道别人在激怒挑拨,你就如他所愿中套?”
夏星痕一愣,扭得更用?力,低声?咆哮:“对。都叫你离我远点了。我出不来——”
陶清风心中凛然:出不来?是指“入戏了出不来”的?意思?
陶清风深深吸气?来缓解手腕的?疼痛,电光火石间想到那些报道的?叙述,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夏星痕表演入戏逼真的?“天赋”就像一把双刃剑,他因此获益,却总是在角色中出不来。陶清风不知道其他打人事迹,是不是也有人蓄意在添柴引火。但刚才的?情景——卡了那么多次,不停地让男主角“抑”,变相?地夸陶清风,不都是在引燃夏星痕沉浸在“杀租界士兵”的?情绪?那本来该“释放”出来的?情绪,却不停地被打断,不停地被“抑”。甚至到了下戏之后,他的?手会抽筋的?地步。
而如果日积月累,最后他忍无可忍,把陶清风当成?了泄口,夏星痕的?打人履历,又会光鲜地添上一笔了。
陶清风想到一个报道中,夏星痕谈到自己名字的?来历,说:“这其实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我是夏天七月出生的?,就给自己改了这个艺名。”
陶清风忍着手腕的?剧痛,道:“七月,七月流火……你取这个名字,是觉得自己的?命星,是‘荧惑’吗?”
夏星痕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盯着陶清风,手上的?劲道一下子松懈了下去,心中暗想: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他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