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凯的后背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身旁看守他的壮年男人面?容阴鸷,用英语催促他:“走快点!”
他不敢与对方?对视,看向走在旁边的史南星,史南星没什么反应,只?是机械地迈步。对方?蓬头垢面?、神?情憔悴,祁凯心知?,恐怕自己当下也是这个样子。
他们被沙蓬的人连夜掳到了帆船上,而后辗转了无数交通工具,甚至被绑起丢进后备箱里?。刚才他们从最原始的一辆牛车下来,终于开始步行,想必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这里?的气候非常潮湿闷热,与同?月份的燕市气候天差地别?。树荫遮天,绿植遍地,宛若原始森林,泥土和植物混合发酵的腐臭气钻进鼻子里?,沙蓬走在前头,在用听不懂的语言和队伍里?的其他人交谈,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绝望和强烈的迷茫攥紧了祁凯的心。
牛车上沙蓬和同?行的那帮人拿到了枪。倘若他们走在燕市街头,一定会被得知?消息的民警迅速摁倒在地,但?在这里?,他们却能无所?顾忌地将枪挂在肩上,上膛,装填子弹,同?时大?声说笑。开公司和做走私时接触到的客户群都是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祁凯从没有来过这样混乱的地方?,荒诞得仿佛脱离了人类世界的秩序。
他们绕进一条小道,走了许久,拐过一道弯后,面?前豁然开朗。
前方?终于可以看出人类活动居住的痕迹,茂密的山林被开拓成了村落和耕地。
漫山遍野的鲜花,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却美得宛如梦境。
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祁凯怔怔地望着远处的种满鲜花的山头,心中为这出乎预料的美景而震撼着,前方?的沙蓬此时转回?头来,笑盈盈地开口:“我们到了。”
祁凯看见有孩子在前方?追打,美丽的花田里?也隐约可见成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是在玩耍或者劳作,树影中穿杂着清丽的竹屋,和国内普通村寨没什么不同?。祁凯被这场景短暂地安抚了一会儿,但?下一秒,便被走近后看到的场景吓得双腿一软,险些?坐在原地。
花田里?方?才他远远看见的“村民”的背影转了过来,满脸骇人的伤疤!
她或者他的面?容已经辨不出性别?了,手也缺了一只?,像是被什么利器齐肩斩断了,可怖的伤疤赤·裸·裸地袒·露在那里?。对方?脖子上挂了一个大?竹篓,正?在花田里?忙活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祁凯看不清ta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浓浓的死气。他们这一行人逐渐走近,对方?也不曾抬头多看一眼,恍若一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祁凯被对方?渗人的模样吓得转开眼睛,但?随即便惊愕地发现,花田里?其余侍弄植株的“农户”,居然全都肢体不全!
他们衣着褴褛,伤疤纵横身上的每一处皮肤,活动时毫无灵魂,犹如行尸走肉,聚集成群,像在拍一部3D版的恐怖片,十分渗人。
押送他们的人似乎被祁凯脸上的惊恐取悦了,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笑起来。
祁凯剧烈颤抖着,片刻后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不愿深想的问题——
“他们……这些?人……是什么人?”
“他们啊?”沙蓬吐掉嘴里?在嚼的草杆,和颜悦色地回?答,“就是以前生活在这里?的农民。”
“他们的身体……是天生的吗?”
沙蓬慢吞吞地装填弹·夹,闻言像是听到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祁凯没有等到回?答,但?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如遭雷劈,魂不附体。
远处嬉戏打闹的孩子们也跑近了,小炮弹似的一群,六七岁最多不过十岁的年纪。他们同?样衣不蔽体,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语言,天真的面?孔却总有不知?道哪里?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而后祁凯终于意识到了。
孩子们像是哪里?起了争执,一个扑倒了另一个,这是寻常的矛盾,大?院的孩子小时候也是要打的,但?当下,处于下风的那个孩子直接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闪亮的短刀,朝上方?那个女孩刺去!
祁凯下意识大?喝了一声,让沙蓬也跟着看了过去,沙蓬皱着眉高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个孩子和周围一群兴奋的小伙伴悻悻分开,朝这里?走来。
沙蓬指了指祁凯和史南星,跟领头的两个孩子说了句什么,随后笑眯眯地朝祁凯和史南星道:“好好休息。”
祁凯浑浑噩噩地看着他离开,宛如置身一处不可思议的梦境,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合逻辑:两个大?人被一群孩子押送进竹楼却不敢逃脱,而那个领头的女孩,小鹌鹑似的瘦弱,最多上一二年级的年纪,手中却正?在熟练把?玩从刚才那群大?人手中接过的枪。
行走中他仍能嗅到如影随形的花香,转过头,怔怔地望着身后漫山的花田。花丛中人影穿梭,竹楼幢幢,孩童嬉闹,恍若世外桃源。
不。
这里?分明是人间炼狱。
史南星沉默地缩在屋角,祁凯则坐在门口,竹楼下有两个人看守他们。
谁也没有说话,许久之后,祁凯开口:“那些?小孩……”
史南星知?道他又在想有的没的了,烦躁地耙耙头发:“不要小看他们,他们杀人比你利索。”
祁凯知?道对方?先前来过这几次,他怔怔地问:“这是沙蓬他们的孩子?怎么可以那么小就让他们接触……”
“你是不是傻逼?”史南星闻言直接出声打断,“刚才田里?那些?农民见着了么?怎么可能是沙蓬他们的孩子,亲生的他们能给喂烟土?”
“喂烟土……?”
史南星嗤笑:“要不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那么听话?”
看守的人上来,应当是带了沙蓬的命令,指着史南星招招手,将他带走了。
留下祁凯一个人待在简陋的竹屋里?,他像是被抽干了魂,突然间呕吐的欲望排山倒海而来,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几乎要吐出自己的内脏。
竹楼屋外走道的缝隙,他对上了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方?才押送他们那领头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返了回?来,小小的身板,圆圆的眼睛,站在底下抬头看他,像一只?好奇的小鸡。
祁凯与她漫长?地对视,随即那孩子微微皱起眉头,毫无预兆地倒下。
她开始翻滚嚎叫,仿佛置身在地狱般的痛苦里?,祁凯被吓得浑身一颤,随即意识到,对方?这是毒瘾犯了。
祁凯剧烈地颤抖起来,从躯体到内脏像是被人浸入了滚烫的油锅。
远处嬉闹的孩子们一窝蜂也跑来,方?才和那女孩打架的男孩满脸的兴奋,指着女孩大?叫了几声,随即一拥而上,却不提供帮助,只?是一起抢对方?刚才从大?人那得到的枪。
女孩当然不愿意,拼命抵抗。
小男孩被踹了一脚,他直起身来,满脸的不高兴,又一次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祁凯被刀身狰狞的光芒闪到眼睛,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拖着自己一双软成面?条的腿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在守卫的呵斥声中,抽出那女孩抱在怀里?的枪朝男孩丢去。
男孩心满意足地拿着战利品,带着伙伴们离开了。
祁凯不知?所?措地去按那个小女孩的身体,那女孩痛苦至极,在身上抓挠,用头撞地,撞出满脸的鲜血。
祁凯痛哭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他手忙脚乱地抽出皮带捆住对方?的身体,然后抓到一根树干什么的,塞进对方?的嘴里?,以防止对方?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名看守的守卫骂骂咧咧地过来,一脚踹开祁凯,然后把?自己的烟斗拿给女孩抽了几口。
抽搐的身体逐渐平静,像死去一般瘫在那里?。
祁凯维持着被踢开的姿势,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泥土,哭得几乎没了声音——
“对不起……”
***
傍晚,史南星终于回?来,脸色脸色阴沉。
祁凯虚脱般躺在屋里?,看着他在屋里?坐下,好歹打起了一些?精神?:“沙蓬找你?”
“沙蓬的老大?。”史南星朝屋外警惕地看了一眼,突然扑过来朝祁凯低声道,“我们得找机会逃走。”
祁凯愣愣地躺在那看着他。
“你记住,他们说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沙蓬一定会告诉你他们只?是想要钱,让家里?给他们送钱之后就让我们回?去。”史南星嗤笑了一声,“其实他根本不打算让我们活。”
“他老大?在这里?混了将近三十年,但?外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我以前提了多少次都见不到他,这次却主动和我会面?。他还想让我吸烟土,用这个控制我,被我暂时敷衍过去了,但?拖不了多久。”史南星死死地抓住祁凯的胳膊,“我不能染上这个东西!”
祁凯沉默地看着他,第一次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对毒品的恐惧,他起身朝窗外看去,另一幢竹楼的露台上,沙蓬和一个皮肤黝黑的模样非常特别?的老人直接在外头谈天,果然是无所?顾忌。
祁凯瘫回?地板上回?忆着下午时那女孩抽搐的身体,半晌后头脑空白地笑了一声。
但?第二天他还是跟着史南星走了,趁着守卫交班的时候。
村落旁坐落着无尽的山林,史南星猫着腰躲在一处山石后头,轻声道:“我来过几次,走过这条路,你跟紧,不要发出声音。”
村寨传来枪响,应当是他们的消失被发现了。两人不敢耽误,连滚带爬,步履匆匆,照着一个方?向没命的跑。只?是连续几天水米未进,他们纵然钢铁之躯,也维持不了如此强烈的消耗,跑了不知?道多久,史南星滚进一丛灌木里?,拔出一棵野草气喘吁吁地塞进嘴里?。
“好像……好像没声音了……”他伏在地上听远处的动静。
祁凯满头大?汗地躺在地上,被强烈的体力消耗折磨得眼冒金星,他突然觉得可笑极了,自己现在像野狗一样被围猎的场景。
“小声点!”史南星警惕地给了他一脚,“小心被听见,你是不是有病?”
祁凯侧过脸,看自己这位一直注重仪容的表舅灰头土脸的模样。
史南星觉得对方?现在神?经兮兮的,要不是时间紧张,他非得打一架不可。觉得自己休息得差不多了,便抹了把?汗爬起身道:“行了,抓紧赶路,天黑之前,我们得赶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史南星下意识想要回?答,但?即刻间意识到了不对,宛若僵硬的木偶,一点一点扭过了头。
沙蓬笑眯眯地蹲在地上,仰着头道:“又被你骗到了。”
他这句撒娇似的抱怨让在场的两个人悚然一惊,史南星疯狂地摇头,一面?朝后倒退:“我没有,我没有骗你的意思。”
沙蓬笑着点头:“好吧。”
史南星以为他愿意饶过自己,刚松了口气,便见对方?抬高了胳膊。
砰——
鸟雀惊飞,祁凯茫然地闭上了眼,随后睁开,愣愣地抹了一把?,盯着手心鲜红的液体。
史南星重重倒在地上,大?睁着一双眼睛。
他死了。
那一瞬间很难说清是什么样的感觉,连落泪的准备都没有,世界一下安静了,如同?电影放映时调暗光线的放映厅。祁凯坐在放映厅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愣愣地跪在地上,为史南星擦了一下脸上的血。
“要不要跑?”
沙蓬收了枪,笑着指了指远处的密林:“跑掉的话,我就不杀你。”
祁凯机械地转过头看着他。
他试着爬起来,然后摔倒,第二次终于成功,跌跌撞撞地跑开。
后头一阵大?笑,沙蓬眯着眼将枪递给了手下,从另一人手中接过一柄长?长?的猎·枪,上膛,瞄准,带人悠闲地跟了上去。
祁凯此刻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他向前跑,跑到最后一秒。
带着腐臭的风从密林中吹来,他眼前一片恍惚,像遮住了一层赤红色的纱布。
他被石块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回?过神?来,恍惚地回?首看着后头的路。
耳畔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空茫地转过来,疲惫至极,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一只?温温热热的东西接触到了他的手。
祁凯猛然睁开眼,入目便是那张小鸡仔般充满了好奇的面?孔。
“*&¥!”那瘦削的小女孩指着一个方?向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拉着祁凯就跑。
祁凯下意识跟随上去,很快听到离开的那个区域传来了一阵混乱的枪响和骂声。
他跑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被推进了一处山洞里?。
女孩掩住洞口的草丛,朝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窃喜的笑。
祁凯盯着她脸上的脓包,他这些?天所?见的所?有人,除了史南星以外,脸上都长?了这个。
刚开始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他懂了。
小女孩安置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野果和水,让他喝下。
祁凯望着那小女孩腰间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条皮带,这孩子太小了,这根皮带足足在她身上绕了两圈。
他无法思索,整个人都陷落在空茫里?,史南星的死像是打破了他世界原本的规则,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一些?东西的残酷。
整整两天,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自己已经死去。
清晨,小女孩观察过洞外的情况,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出去找吃的。
祁凯拉她过来,用手帕为她擦干净脸,才发现这是个相当清秀的女孩。
“谢谢。”他终于提起了一些?精神?问,“你叫什么名字?”
换了两种语言,女孩仍旧不解。
祁凯指着自己道:“祁——凯——”
女孩恍然大?悟地点头,也指着自己说了句什么,见他不懂,从口袋里?掏出一朵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