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往祈盘屯的方向走四个小时,除了途径镇上能遇见小二楼和平坦些的路以外,其余一路望去,沿途皆是漫无边际的雪原,两排枝桠交错晶莹的高大杨树,中间夹着积雪深厚的崎岖土道。二黑颠嘚颠儿地小跑,雪中牲口的蹄印叠加,碾压成冰溜子,车轱辘印凌乱。
北风凛冽,张杨却不觉得冷,把半旧褪色的羊剪绒帽子重新戴回到张父头上,遮住花白头发和冻得亮红的耳朵。张父回头,就见老儿子跟他朋友好好的缩在毯子里,眼珠儿瞪的溜圆,眼角泛红,一眨不眨地眺望两侧再熟悉不过的乡景。
这条垓,张杨都记不得用双脚走过不知多少来回。这是他人生中最清晰,悠长的记忆,是道延伸到远方的圆。
斜挎着布书包上下学时走过,捡柴火收苞米时走过,挖小头蒜和鸭食草,赶鹅放羊,跟爹妈去镇上赶大集,长大了背起铺盖卷去省城……他永远得从垓的这一边走到遥遥的那一边,垓道能从家门口延伸到他想到达的任何地方。但无论他走到哪儿,总有一天还是能重新踏上垓道,顺着走回他家的栅栏门前。
从拿到车票到坐上回乡的火车,再到走过县城的老旧天桥,张杨内心没有一刻不焦急,然而只有重新走过这条土道,他才终于真正觉得这是要回家了。
张父回身看老儿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想哭就往下撇的嘴角,嘿嘿笑起来,过不一会儿又回身看一眼,贴满厚茧的手掌扶正绒帽,鞭子在空中甩出花儿。老儿子是真想家喽,从小走到大的老破土垓,也能让他想成这样儿。
从煤烟弥漫的县城到镇上空荡荡的集市,再走过荒芜空旷的大地冰道,韩耀一直默默地让张杨倚靠着,从裤兜掏出手纸攥在手心里,也没管驴车在冰面上嘎呦了几个小时,直到日头渐渐移上头顶了,张杨稍稍缓和了情绪,才给他揩掉两条清鼻涕。
“马上到了,前边儿有烟囱,那个屯子是你家么?”
张杨使劲擤鼻子,抬眼就见桃酥从韩耀的前衣领伸出脑袋,耳朵抵在狗熊下巴颏上,一上一下四只眼睛同时瞅着他,忍不住乐了,皱起鼻子,用棉袄袖子乎撸了把脸。
“前面是祈盘一队,我二姨二舅家住这儿,再往后的二队是我家。”他指向老远开外,几乎看不清的道边,“那边儿有棵歪脖子树,过了再走八个院,拐进屯道就是。”
张父撑着车栏,逆着呜呜的风接过话茬:“好认,鲤鱼漆门的就是咱家。”
时光在思绪中过得飞快,走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真是离得近了。仨人话刚说完,烟囱还没来得及散尽一口烟气,二黑就贴着歪脖树颠嘚过去,小跑两步撅尾巴拐弯下屯子,右手边儿上入眼就是黑漆红鲤木门,连着高栅栏。透过栅栏缝隙能清楚看见两间相连的砖瓦房,院中央光秃的大杏树下,苞米杆垛子边蹲着名中年妇女,埋头拾掇鸡肉,一大群乱哄哄母鸡扑棱着叨地上散落的大公鸡翎子。
韩耀知道那是谁,而张杨早在拐进屯道时就迫不及待跳下驴车,翻过栅栏撒腿跑过去惊飞一片母鸡,毛衣勾住木刺扯出老长一条毛线也不顾。
“妈!”
中年女人连忙抬起头,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鸡扔盆里不管了,双手激动的拍着围裙迎上去,声音都颤了:“艾玛!我老儿子可算回来了!”
张母使劲搂着她的老儿子,像不知道咋地好了似的双手连着拍他后背,仰脸细细端详,感叹老儿子长这老高了,白胖白胖的,在城里吃的穿的都挺好吧……张杨看着他妈富态了不少,脸上也养出肉了,跟他爹一样都好好的,心就完全放下来,满心满意只有喜悦和想念。
结果不等张杨说上两句话跟他妈亲热一会儿,张母就摸到了秃噜线的毛衣,立马就狠狠实实给了张杨两下子:“你咋不学好你回家就翻栅栏!衣裳糟践成这爷爷奶奶样!小王八犊子!”
张杨:“……”
张母劈头盖脸把毛衣扒下来,驴车也从门外拉进来了,张父随手两下拴上二黑,赶紧将韩耀往屋里扯。韩耀含笑道:“婶儿你好,我叫韩耀,我是张杨的朋友。”
张母一看当即反应过来,这就是来家过年的客人!一掌将裹着外套四面透风的张杨拍到一旁,开拉门把韩耀迎进屋里,捂着他的手张罗:“来来孩子咱进屋!道上冷坏了吧,快坐这儿噶得,热乎。你先吃个橘子垫巴两口,婶儿给你盛面条去。”
“……”张杨披着外套哆哆嗦嗦杵在院子里,只有一群老母鸡围着他咯咯叫,无比凄凉。
站在外头半天也没人理,张杨委屈够了就蹭进屋,顺门熟路的翻出旧棉衣套上,盘腿上炕,道:“妈,有啥好吃的不,饿了。”
张母在厨房喊话:“有!面条儿!”
北方李家堡地界的这一带,习俗是年三十儿早上吃过水面条,图的是顺风顺水的好兆头。
张母晨起就吃了饭,张父后半夜起身赶车去县城,出门前也吃了碗面,现在日头才上升,他还不觉得饿。于是,就给韩耀和张杨一人盛一海碗宽面条,肘子肉酸菜的卤汁儿,香气四溢。张父摆开炕桌,端出腌好的小咸菜和咸鱼干,让他俩靠着热乎乎的火墙吃。
炒熟喷香的瓜子花生装在大瓷盆中,上面点缀五六个大桔子和苹果,红彤彤的冻柿子和圆滚瓷实的冻梨用水化开,摆在炕沿。这些是张父给韩耀准备的零嘴,张父嘴笨,也不咋会说话,看孩子们都顾着吃饭更不出声了,就把这老些吃喝都放在离韩耀最近的手边上,让他想吃就能拿得到,然后便出屋去,继续给鸡肉摘毛,再拿回厨房叮咣叮咣剁开,东屋没有关严,隐约能闻见飘进来的猪蹄焯水的気哄味儿。
张母给桃酥弄了小鱼儿拌饭,倚着被垛子补毛衣,看他们吃面条,还多预备了一双筷子,时不时腾出手给韩耀夹小菜。
张杨捧着碗吃的呼哧呼哧,两年没吃家里饭,咋吃都觉得香。家里头腌得小芥菜和辣桔梗的味道,省城大胡同任何一家铺子都做不出,小鱼干吃进嘴里也没有腥味,满口都是酥香。
这面条韩耀也吃了上尖儿的两大碗。他上火车之前在家虽然没吃饭,但一路走来还真没觉得饿。只是,这卤汁儿的味道,面条的口感,甚至切刀宽窄都跟张杨平时做的二样不差,韩耀从来皮糙肉厚惯了,不挑食不挑嘴,可到了陌生地方却有惯常的口味,便忍不住多吃了些。
再者也是因为张母在旁边笑呵呵的说话。她也不问韩耀“在城里做啥啊,父母在哪儿啊”之类的话,只是拉拉小家常,没有丝毫刻意的语气,都是谁家结婚,谁家闹分家,谁家媳妇下奶了的小闲话,小老太太别看才四十岁上下,自言自语似的还挺来劲,说道有缘由而韩耀不知道的地方,还会一拍大腿叭叭的讲解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学老鹰像老鹰,学猴子像猴子。
韩耀刚开始也是受拘束,但听着张母东拉西扯,渐渐地心里就放开了,松快了,胃口也敞开了。
张母嘴上不歇气儿,补毛衣的功夫仍是麻利迅速,把下摆破洞补好,韩耀和张杨正好吃完了。她收拾碗筷去洗,直接连轴转,开始准备年夜饭的食材。
韩耀跟着张杨去厨房转悠了一圈,本意是想帮着干活,只是切墩儿改刀的技术活韩耀不会,烧火他倒是驾轻就熟,但张父说啥都不用他来替换,张母也张罗他去屋里睡一觉,吃点儿冻柿子冻梨。最后他晃悠来晃悠去,逮着机会跟张杨去了趟棚子里,帮着把收拾完的半角羊抬进屋解冻。张杨用刨子刨肉片的工夫,韩耀瞅见棚子一角破了个窟窿,直往里漏雪,就翻出工具,鼓鼓俅俅的给修上了。
日头飞快转寰,一晃就过了晌午。厨房里零碎活计做完,只剩熬和烀的工序,张杨可算能腾出空闲歇懒,扯着韩耀上炕,“赶紧上来,咱俩玩一会儿。”
一大只狗熊倚在墙边,靠着枕头,“玩啥?”
张杨翻出扑克兴致勃勃洗开:“贴年糕。”
韩耀:“……”
韩耀想就不明白了,张杨咋地就这么喜欢贴年糕?俩人在家的时候都忙,早出晚归,回来还有电视广播,可就是这样张杨得空了还拽着韩耀不放,非得贴年糕,到后来愈演愈烈,居然学会赌博了,跟韩耀玩儿带钱的,一回五块,比打麻将推牌九还上瘾。
这么从夏天到秋后,院里架的石板桌子上都划出了印,都是张杨收牌时太激动用手抠的。每次玩够了小孩儿能高兴好几天,韩耀就十分痛苦,因为他不管输赢,在葡萄藤底下坐着就招惹一身蚊子包,痛苦不堪不说,还特浪费牙膏。
幸好年三十儿这场贴年糕惨剧最终被客观因素无情的制止了。张杨刚把牌分成两摞,外面黑漆大门就嘎吱一声被推开。
这动静让张杨瞬间垮了肩膀,沮丧的把牌一扔,“完了,今天再别想消停了。”
韩耀抬眼瞥见窗外三个人影,心下了然,缓声安慰小孩儿:“来客人了,接待去吧,哥在厨房听着,完事儿再陪你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