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这个字并不属于你。”渡尘挥手,在他面前描绘出一幅幅画卷,讲述起昆仑山真正的故事——说到底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强大的师父,养育身世更为强大的徒弟,徒弟生来易受蛊惑,偏偏又遇到蛊惑人心的魔族奸细和纠缠不休的地府女鬼,她们都不敌她,却都能伤她,“辰字,是那奸细临死前,求我为她腹中胎儿所起的。奸细说,她死不足惜,但孩子无辜,我动了心,给那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起名:辰,意为失去太阳的早晨。而你,并不是那个辰,你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辰惊讶极了,空中的画卷猛地降下来,回忆扑了他一身,他感到一股无法言说的难过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师父,你爱她吗?”
“谁?”
“那个……奸细。”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义,如果这是渡尘一场梦,那他便是渡尘此生的遗憾,“你爱她,不是吗?”。
昆仑山的风雪骤然停下,停在半空,又在眨眼间变作势不可挡的雪崩,倾卸下来——渡尘的心态崩了。
辰扶住渡尘,扯着那些虚无的画卷,大叫着:“师父!醒醒!”
梦境中,如何还能再出现梦境呢?渡尘都已经逃到这里了,还能再逃到哪里去呢……渡尘瞧着眼前着急的辰,露出一丝苦笑:辰的容貌像极师父,却一直在喊自己师父;和阿孟一样性格聒噪,自己又偏偏在她的梦境里无可奈何。
“你应该有自己的名字。”渡尘依旧重复着这句话。
辰有些郁闷,他感觉自己的身影淡了,像一缕飘荡的孤魂野鬼,如果他不叫辰,那么他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他会消失,整个梦境也会和他一起消失。
“师父,这样不好吗?”辰尝试再次拥抱渡尘,却被躲开。
“你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可是我会死啊……师父……别丢下我。”
渡尘依旧摇头:“不要被表象迷惑,只有拥有自己的名字,你才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辰还在进行思想斗争,一个声音说“你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一个声音说着“这样不是也挺好吗?”,两种声音变作两股力量,相互角逐,相互撕扯,让他痛苦极了,却发不出声音。
渡尘对他伸出手,“我不会丢下任何一个追随我的人,但前提是,你值得我伸手。”
辰挣扎着,伸出手去,但昆仑山的风猛地刮了起来,甚至迎来了比方才更猛烈的动荡,摇摇欲坠,辰维持着向前伸手的动作,与师父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渡尘同样维持着伸手的姿势,静静地看着他,眼里仅有的光也开始涣散,她似乎已经放弃他了,准备用他来打破结界。
辰却在下一秒,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渡尘还是小看了自己,这份以她的执念所生出的幻象,足以立地为王。
两只手碰触的瞬间,辰的泪水流了下来,连同汗水一起,只觉得身心都难受极了,他本是不存在的存在,这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风起,风落,昆仑山恢复如初,晶莹的水珠却化作赤红的血珠,落进孟婆眼前的的汤锅。
琉璃盏落地,忘川水掀起巨浪,奈何桥不堪重度,顷刻间毁于一旦,往生的魂魄,变成孤魂野鬼,乱做一团……
这一幕,终究还是来了。
阎王率属下赶来的时候,忘川已经是一片狼藉,正中央,孟婆狼狈地坐在那里,她浑身湿透,更显身姿曼妙,但此时已经没有人注意到这点了,他们知道:这回大祸临头了。
“属下失职。”孟婆抬头,看着眼前巨大的身影,这次恭恭敬敬地唤他阎王,“还请陛下降罪。”
阎王拍了拍她的肩,叹道:“魔石出世,此乃天劫,你我都无需自责。”
“是我,没有保护好……”
“孟妹,你没事吧?”陆之道有意打断孟婆的话。
他走到孟婆面前,半蹲下身子,伸出小臂,示意她可以借他的力来起身。
四目相对,孟婆泪眼婆娑,她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好像她才是给冥界带来祸端的罪人。
即使真的是孟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无路可去,无路可逃,陆之道也知道自己会在最后一刻敞开怀抱,再次拥抱她。
谁要说孟妹有罪,大不了拉整个六界下水!
陆之道抱紧了孟婆,望向阎王。
阎王哪有心思管他们的私情,此刻正忙着重建奈何桥,忙得焦头烂额,火冒三丈。好在这股火还有些用,二话不说就把泛滥的忘川水镇压下去。但孤魂野鬼受了惊吓,也不管喝没喝孟婆汤,纷纷投入川中向彼岸游去。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钻空子的机灵鬼,“一个都不许丢!”阎王大吼一声,急命鬼差将这些鬼魂统统抓回……
待忘川水恢复正常,孟婆也冷静下来。
“她是我的朋友,可我没有保护好她。”
陆之道做出“嘘声”的手势,这妮子怎么还是说出来了,他不许她再说下去,“你没有朋友,即使有,也不能是她。”
“不是她,难道是你吗?”
“为什么不能是我?”
……
…
孟婆没有接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孟婆擦去眼角的眼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起身推开陆之道,坚定地向阎王走去。
“阎王,孟婆愿化作彼岸珠沙,用尽毕生修为守护魔石,将功赎罪。”
“即便你牺牲自己到如此地步,也于事无补,冥界如此动荡,必定惊动其它五界,魔石的事你瞒不住,也护不住。”
“还有一个法子……”
阎王回身,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以为冥界日复一日,没有尽头,没有阳光的日子,早已磨灭她的心性,却没想到她还是不能放下。
“不行!”
这一声“不行”,阎王和陆之道几乎是异口同声。
“有何不行?魔石的执念已被我困在体内,我虽消化不了,但至少我的离开让冥界可以安全。”孟婆说着,已走到忘川河边,阎王和陆之道想去拦她,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投身忘川,“阎哥,陆兄,我会想念你们的。”
她曾是冥界唯一的亮色。
哪怕沉浸在忘川里,被千万鬼魂缠身,也遮盖不住光芒。
阎王大怒,怒声直击彼岸,硬生生将忘川开出一条水路,孟婆挣开鬼魂们的束缚,从水里爬起来,向他们笑着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地向另一个世界走去。
这样的背影,叫陆之道看痴了。
直到孟婆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陆之道才提笔,一笔一划,极认真在察查簿中写下她的名字。阎王在一旁看着他写,一张黑脸气得通红,见陆之道提笔的手发颤,一把夺过,重新写了一个名字。
“明。”
孟婆做了最明智的选择,只有不停的轮回,六界才拿不到证据治冥界的罪。也只有这样,渡尘才能在六界的追捕下,有一线逃离的生机。
陆之道不得不承认,他从未如此地嫉妒过一个人,不,准确是说,是一颗石头……不过是一颗石头,凭什么可以拥有他得不到的爱?!
他撕下那张写着“明”的簿页,念了一个诀,掷了出去,只见簿页化作纸蝴蝶,乘着忘川的浪花,飞出冥界。
陆之道不知道以他的法力,这只纸蝴蝶能否飞上昆仑山的顶端,落在渡尘的手中,但即便它中途落在没有感情的石头上,那颗石头,也该记住恩人的名字。
冥界从没有明天,直到她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