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上了一点年纪了,换作十年前有人这么说我的话,我一定会和她打一架,再不济也会吐她口水,教她知道究竟谁更傻。如今我没有当年鲜活了,我的心已沉静许多年。
为了用娇媚二色遮掩我的傻气,几位姐姐淘汰了我那身青色衣裙,重新为我选了一件嫣红色的纱衣。上一回穿成这样,我还只是个不需要遮羞布的两岁奶娃。
纱衣前后兜风,我的肩背都露在空气中,感受着夜晚的丝丝凉意,姑且能为我挡一挡冷风的头发也被层层叠叠的金枝芙蓉花绾起,再别了一支精致的青叶玉簪。
香字号雅间在二楼走廊尽头,我抱着琴往那处走去,忽然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倚着栏杆远远瞧见正门外恰停下一辆马车。
不知为何,我心颠颠地在那处凝住了视线。
有小厮走上前,站在外侧撩起车帘,又有婢女站在内侧,伸手恭候着。那男式马车的四角拴着银铃粉带,随风摆弄出温柔多情的弧度,惹不惹别人心悸我不知,我挺悸的。
概因多年前我送给他的萤囊也是用银铃粉带系上的,只可惜他的审美与我的有一定出入,他是个体面人,那颜色确实不太体面,于是我的好意被拒绝得很是爽快。
我料想马车上的这位公子就不如他那般体面,甚至活得有些骚包。
公子露出玄色衣角,我的心就要原地旋转当场坍缩,公子再露出青玉发冠,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公子钻出马车,我的心就又落了回去稳稳放好。
那公子唇红齿白,眉如远黛,鬓若刀裁,可惜的就是我们并不认识。
七年又六年,我究竟还在期待些什么天桥底下的话本子情节?古人诚不欺我,话本子害人不浅,酸秀才说书那些年着实将我荼毒至深。
身后的姑娘催促我走快些,我敛回视线应了声好。
门口那位公子紧接着走向了后面那辆马车,站定,对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礼笑道,“坐你的马车当真要有些胆量才行,你来救济难民的事情这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些乞丐认准了你马车四角的铃铛,扑过来也不怕被马撞死。我算是怕了。”
“我已提醒过你。”那人拂了拂素白的衣袖,眉眼清浅。
公子摆了摆手,笑道,“我爹让我好生接待你,我被撞、被惊吓都无所谓,你可不能出什么事儿。近日云安涌现不少难民,若是有什么歹人趁机作乱,我也能替你挡一挡。来来来,不说了,我已定好了房间,你今日就玩个尽兴。”
后来才知道马车后续的我才又一次相信了酸秀才那些年荼毒我的话本子。
如今一无所知的我堪堪在香字号雅间内盘腿入座,一手静放在古琴上,另一手在香炉升腾的烟丝上拂着,我面前隔着一道珠帘、两道纱幔,好像要把我和世间所有人事都隔开,只需一心弹琴。
隔着两道嫣红纱幔,我瞧外面只剩一片朦胧,料外面瞧我应如是。
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门刚好开了,笑闹起哄的声音充入耳中,我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只看到随着昏黄的灯光一起摇曳在纱幔上的虚影。
那乌压压的虚影中,有一人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那人身形高挑修长,透过纱幔,隐约知道他着的是一身浅色的衣衫,而他的身旁就站着方才看见的那位公子。
许是哪些富贵府中的纨绔公子哥儿们约好来此处嬉戏。
他们一踏进门,姑娘们便涌了上去,投怀送抱的香|艳场面我见识过不少,只此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耽误人家情浓意浓似的尴尬。
直到我发现那位被众星拱月的公子也与大型调|情现场隔离,和我陷入了同样的窘境,我这才心里平衡了一些。看那些姑娘们都不敢近他身,似是知道他并不喜。
服侍公子哥儿们坐下后,舞姬们自觉散开成排,舞出青色水袖的那刻,编钟声响起,我将视线从那浅衣公子身上移开,低头拨弦。
“听这起调,似是解语楼多年前的那首曲子?”一位蓝袍公子笑道,“是《离亭燕》啊。”
门口下马车的那位紫衣公子颔首浅笑,转头看了我这方一眼,“我听大人说过,这首曲子要弹好并不容易,我看这位姑娘弹得倒是不错。大人觉得如何?”
想必方才被簇拥入门的那位公子就是他们口中的“大人”,我一心两用,留意那位大人的评价。
好半晌,得来一句,“尚可。”
“铮——”
一根弦断,我已分不清是指尖的弦断,还是我的心弦断,直到痛意传来,原是自己被弹破了手指,那红色的血汩汩冒出来,落了两三滴在素白的弦上,我才知道,是我的心弦和指尖的弦一起断了。
他的声音仿佛在回溯多年前的那一幕,重叠之后才又入我耳中,他微抿茶,轻描淡写地说,“方才是尚可,如今,是糟糕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