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野穿好衣服走出站,安安立在深夜的高原上。
他几步慢跑过去,皱眉:“这时候过来,太危险了。”
“我?搭了医院一个病人家属的车。”安安语气?还算镇定,眼眶是红的。
安安一脸委屈,不吭声?,
彭野也不擅安慰人,指指头顶的星空:“心?情不好,就抬头看看。”
安安于是抬头,望着夏季灿烂的星河,一瞬间,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
彭野没劝慰,同样仰望。过了不知多久,
安安低下?头,哽咽:“我?不知道跟谁讲,只能来找你?。”
“怎么了?”
“我?哥哥。”安安蹲到草地上,抱紧自?己?的腿。
彭野垂首,她埋着头肩膀发颤,人却没哭出声?音。
他也蹲下?:“怎么说?”
安安捂住眼睛,颤颤地抽气?:“前?些天,有警察找我?,问我?哥的事,什么都问。从那之后,我?哥电话?就打不通了。”
彭野没搭话?。
“我?哥好些天没联系我?了,我?也找不到他,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
彭野问:“你?怎么想?”
安安拿开手,露出红红的眼睛:“什么怎么想?”
“你?认为你?哥出了什么事?”
安安脸一白。
彭野:“当我?没问。”
安安反而静下?来了,慢慢开口:“他赚那么多钱,或许……犯了经济诈骗之类的事。”
彭野看着她表情,问:“你?知道他赚了很多钱?”
安安微紧张地揪一下?膝盖,没逃过彭野眼睛。
彭野没逼问她,转问:“如果是那样,你?怎么办?”
“让哥哥把钱还给别人,看能不能从轻。我?以后好好工作,养他。”安安擦干眼泪。
彭野极淡地笑了声?:“你?一直都挺明事理的。”
安安抿着唇,低头。
彭野看一眼头顶的星空,不知在说谁:“既然做了决定,就没必要忐忑,干好自?己?的事,安心?等结果。”
安安一愣,豁然开朗。
“彭野大哥,我?就知道来找你?是没错的。”
彭野看她还在揪草,说:“别揪了,小心?揪到羊屎。”
安安破涕为笑。
彭野这才站起身,说:“你?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你?们?这儿还有女人住的地方?”
“是,队里有个熊猫。”
安安又?笑了,走两?步,肚子咕咕叫。
彭野挑着眉回头,她窘迫道:“晚上没吃下?饭。”
彭野说:“去食堂给你?找点儿吃的。”
**
安安坐在桌边啃馒头。
彭野站在门边抽烟,思索着是让警察查安安的账户,还是等安安自?己?把黑狐的钱交出来。
已出院的十六摸过来,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最?近女人缘不错啊。”
彭野看了他一眼。
十六仗着自?己?带伤,彭野不能拿他怎么样,道:“那韩玉我?听尼玛说了,看着外柔内凶,不好对付。这个不错,柔顺,年纪小。你?一出手,绝对拿下?。”
彭野:“越说越不靠谱了。”
十六收敛了,看了彭野一会儿,道:“其?实程迦挺好的。外头看着冷,心?是真好。可七哥,都这些天了她也没消息。”
彭野低头抽烟,没说话?了。
**
上海。
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开了,光华灿烂晃人眼。
餐厅却漆黑一片,只有吧台上方开了盏圆锥灯。程迦坐在高脚凳上,双手伸长?平放在台面上,头枕着手臂,看不清表情。
方妍见到高嘉远伏在程迦腿间的那一刻,失声?痛哭;
高嘉远则把程迦连日来的冷漠归咎于方妍,叫她滚出去。
可……和方妍一起来的还有程母。
高嘉远走了。
程迦趴在吧台上,一动不动,人像醉了,睡了,死了。
光明的客厅这边,方妍蜷在沙发上哭:“……我?从初中就喜欢他……十多年了……我?们?最?近很好……我?前?天还去过他家……”
方妍泣不成声?:“程迦采风回来,我?给她说过高嘉远,她知道的。”
程母面色镇定:“迦迦,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
程迦伏在桌上,没动静。
“我?在问你?话?。”
“……我?一直避着他,今天没和他睡……”
方妍:“这么说,你?之前?和他……”
程迦:“那时我?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
方妍咬紧嘴唇,什么也没说,直掉眼泪。
程母:“方妍你?先回,我?和迦迦说几句话?。”
方妍含泪起身,想起程母打程迦那一巴掌,又?于心?不忍:“阿姨,我?们?一起走吧,都冷静冷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程母道:“我?知道,你?先走。”
方妍说不服她,自?己?都顾不了,转身出门。
偌大的空间只剩母女两?人。她在光明的吊灯下?,她在昏暗的吧台边。
程母从茶几上拿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了靠进沙发里,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望着几米开外自?己?的女儿,那孩子仍趴着,一小束圆锥形的暖光打在她头上。
打了女儿一巴掌后,她一直后悔,意外听到方妍和女儿的对话?,方妍说她语气?不好,要来家里等她,她一起来了。
这么久了,她尽心?尽力和方妍沟通,希望方妍能治好她的病。
结果,程迦弄了方妍追求十年的男人,给她脸上打了狠狠一耳光。
她记不清多少年了,她习惯一呼百应,不会为人屈就;她不愿做母亲,直到遇上真爱加之体?虚可能绝育才留了后。她因此退出演艺圈,葬送事业。或许女儿代表桎梏,她对她始终有芥蒂。
女儿一天天长?大,青春如花,丈夫对女儿的宠溺无法无天,她与女儿脾气?都太硬,冲突不断堆积,与丈夫的矛盾也随之加剧。
直到一场车祸带走她最?深爱的男人,她的内心?彻底坍塌。
她记得那晚,已经深夜,她不让他们?出去,可女儿太任性!
她怨恨她,但生活要继续,她很快站起来,终究还是负责任地给女儿最?好的物?质生活。她那么抱歉丈夫死前?几年她总找他争吵,为了伤害而违心?地攻击他的梦想。
直到发现女儿患有躁郁症,情绪不稳,追求刺激,性.欲强,滥用烟酒药品,抑郁,有自?杀倾向,她才意识到要关心?她。
可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也无慈母。至少她做不到。
照顾病人太多年,她一直不好,她被她逼得几乎崩溃,她厌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给她收拾烂摊子。
女儿爱上丈夫的朋友徐卿,她不能接受。为阻止女儿犯错,她找到徐卿,让他谎称他们?俩有关系,让女儿死心?。
徐卿很震惊,她告诉他:“迦迦现在小,不懂事;等她长?大了,她会后悔,会怨恨你?这个老男人占用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机。”
徐卿最?终同意。
女儿彻底放手,与她原本就恶劣的关系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后来,她遇到第二任丈夫王陵,夫妻恩爱,继女王珊也乖巧体?贴,是每个妈妈都想要的完美女儿,她仿佛获得第二次生命,和一段从未有过的母女情谊。
可程迦再次把她的婚姻和家庭灭得粉碎。
她不想关她去精神病院,花大把的时间和方妍沟通,给她请医生,可她拒不配合。
她开始怀疑,所谓的躁郁症不过是她不负责任伤害折磨他人并获取关心?和宠爱的借口。
她累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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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迦。”程母呼出一口烟,语调冷静,像珠子落在地板上,“你?又?越线了。”
“……我?尽力了。”
程迦声?音微弱,几不可闻,“高嘉远知道我?的病,他引诱我?,但我?没有……”
“你?是成年人了,就不能有一回控制你?自?己??”程母忍怒,“得病就可以不负责任又?轻而易举取得所有人关心?和原谅,全世界的人都想得你?这种病!”
程迦伏在吧台上,如死了一般。
她的母亲看不到她很累了,也看不到她眼里浮着红血丝。
程母吸了几口烟,隐忍良久,终是缓了语气?:“方妍这孩子性子是急躁,嘴上不会说好听的,为人处世也差了点,但她没什么城府,也是真心?想你?好。”
程迦手指动了动:“我?知道,我?……”
“你?别把她变成下?一个王珊。”
程迦埋着脑袋,脸色煞白,手指想抓附什么,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王珊说她爱江凯爱到愿意为他死,她想和江凯一起时,你?怎么回答她的?”
“别说了……”程迦有气?无力,
“你?不说让她去死的话?,她会自?杀吗?”
程迦双手握成拳头,可身体?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半秒就无力松开。
程母手中的烟燃尽:“迦迦,我?放弃了。住院接受治疗吧。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妈妈了。”
寂静和凉风吹进客厅。
程迦说:“好。”
程母把烟扔进烟灰缸,起身:“有时候,我?希望那场车祸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母走了,客厅只剩程迦一人,她背后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华的夜景。
过了很久,程迦撑起自?己?,站起来,单薄的身体?晃了晃,像一面即将要破碎的玻璃。
她步伐摇晃,走向卧室——
“噢,抱歉,爸爸忘记给迦迦买冰淇淋了。”
“可我?今天好想吃冰淇淋。”
“那我?们?去店里吃,据说去店里能送日历铅笔。”
“好呀!”
“这么晚了去什么?能这么宠孩子吗?你?工作一天也该休息了。”
“不是答应了迦迦可我?忘记了吗?咱们?一家人一块儿去。”
“我?不去!”
“妈妈最?扫兴了。”
“你?叫什么名字?”
“程迦。”
“你?是谁?”
“我?是摄影师,程迦。……你?又?是谁?”
“我?……我?……是一个朋友。”
“迦迦,我?叫徐卿,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知道你?。”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好。”
“迦迦,我?不能。”
“不能和我?在一起,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你?还太小。你?应该找更好的,和你?同龄的男孩。”
“你?和我?妈妈什么关系?”
“就是我?在短信里说的。”
“你?亲口说。你?昨晚和她睡了?说啊!!”
“是。”
“变态。变态!”
“啧啧,你?叫程迦吧?长?得是挺漂亮,可眼神太差。”
“什么?”
“黄毛小丫头喜欢徐卿老师那种老男人,你?什么眼光?”
“你?有病吧?”
“哟!还会炸毛。”
程迦拉开落地窗,上了阳台,面前?是万家灯火。
她脱了鞋子,爬上栏杆。她垂眼看着脚底的深渊,慢慢站起来。
“你?那是得不到就想念,徐老头哪里好?等过个十几年你?三十岁性.欲旺盛了,他都满足不了你?。”
“有病。”
“程迦,你?不觉得我?挺适合你?吗?”
“不觉得。”
“我?陪你?走了大半个地球,从非洲到美洲,没功劳有苦劳吧。”
“是你?拉我?出来的。”
“都一样。钱钟书说了,看两?个人合不合适,就得一起旅行。程迦,发现没,你?有一个月忘了关心?徐老头的消息。”
程迦站在高处,俯瞰脚下?的城市。黑暗像一双眼,一个洞。
“程迦,我?比你?爱他,我?能为他去死。”
“那你?去死啊。”
“程迦,王珊死了,是因为我?们?。你?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认为我?们?还能在一起?”
“她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全家死了都和我?没关系。”
“程迦……你?太可怕了。”
“一直没向您道歉,对不起。”
“我?不原谅你?。你?是杀人犯。”
夜里的风很大,吹得程迦的身体?有些摇晃。她裸.露的小腿在发颤。
她缓缓张开双臂。
她很努力了,想配上比自?己?好的,想脱离自?己?深陷的这个队伍。她拼命往上爬,可他们?不停地踩她,踏她,拖她,拽她……她筋疲力尽,撑不下?去了,太辛苦了。
“迦迦,我?放弃了。住院接受治疗吧。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妈妈了。”
“有时候,我?希望那场车祸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迦在夜空中伸长?手臂,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狂风涌来,展开她的裙子,她往后仰了仰,毫无预兆的,
就听见彭野说:
“你?以后好好的。”
她的心?突然安静下?来。
“程迦,你?值得好好活着。“
程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狭窄的栏杆上。她突然清醒了,她双腿发颤,小心?翼翼蹲下?来。
她从兜里拿出手机,划出通讯录。
她在光亮的屏幕找出“彭野”,眼睛就红了。
凌晨两?点半。
电话?接通,不到三声?,那边接了起来。
“……喂?”他嗓音沉沉,有些哑,是睡梦中被吵醒。
“……”程迦捧着手机在高楼的夜风里打颤。
彭野:“说话?。”
程迦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
“说话?!”
“……”
冷风涌动,程迦深吸一口气?,想说他的名字,却没来得及,
那头,男人忽然低了声?音,说:
“我?去西宁接你?。
风雨无阻。”
一瞬间,夜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