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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盆节。
一大早谢窈便起来收拾行李,准备前往城南大营与大军汇合,再随大军北返。
春芜同几个侍女在外忙忙碌碌,替她收拾衣裳,她则将藏在枕下的、这几日费心画的地图和伪造的过所取出,同这几日新抄录好的经文一并收好,封锁进她那口装竹简的宝贝箱子。
一切妥当后便乘车出城。汝南城的百姓闻说大军返程,皆从家中自发赶来,夹道相送,一时间,将本就不宽敞的汝南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谢窈与春芜、崔荑英同坐一车,闻见窗外热烈的欢送声,便也开窗看了一眼。见人们脸上皆洋溢着真情实感的笑,心中突然便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分明是汉人。”
如今却在这里夹道欢送这些曾经的侵略者!真是数典忘祖!
春芜心直口快,不觉便说了出来。谢窈看她一眼,春芜忿忿噤了声。
崔荑英却叹道:“乱得太久,百姓只要能活下去便已是万幸,谁又会在乎那方宝座上坐的是谁?何况我北朝源自晋室亲封的代国,后经高祖建元皇帝改制,胡汉一心,早已没了华夷之分。百姓自然不会再念及当初抛弃他们的江左伪朝。”
“况且——那萧梁原也不是晋室子孙,这正统究竟在谁还很难说呢。”
她表面是在说春芜,实则暗暗敲打谢窈,莫要再拘泥于狭隘的民族之见,该安心跟着主上才是。谢窈淡淡一哂,并不应她:“建元皇帝已是前朝的事了。如今的高氏,我听说,可不是那么仁善的罢?”
“你说胡汉一心,没有华夷之别,那为何当年齐军南下青州,你们连婴儿都不放过?难道在你们眼里,青州故地的子民便不是汉人?”
她言辞渐渐激烈,崔荑英被说得脸上微红,火辣辣的,仿佛那挥起屠刀的齐人士兵是她自己。她道:“那已是过去的事了,至少,殿下的军队是仁义之师,不会杀害幼儿。”
“况且,凡有战争,必有流血,南北早日统一,这样的惨案才会消失。殿下和我们,都在为这件事而努力。”
“就像他这次攻打寿春?”谢窈唇角含笑,如含讽刺。逼得城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便是所谓的仁义之师。
“殿下不是为夫人退兵了么?”
“荑英姑娘言重,他不过视我为玩物,怎会是因我。”谢窈试探性地道,“我猜,是广陵那路齐军渡江受挫了?”
齐军这次分三路南伐,东线攻广陵,西线牵制荆州,斛律骁所率的主力部队则入侵淮南。也正是因为东线上的巨大压力,建康朝廷无力援助寿春。
“夫人果然聪慧。可夫人也该想想,寿春城易子而食的时候,你们的朝廷又在哪里?可派遣过一兵一卒么?这样的国家,又真的值得你留念?”
谢窈轻叹一声,语意却很坚定:“无论如何,我不能做背叛国家之人。”
崔荑英望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心中明白,这谢氏女是非走不可了,她劝不住她的。而她,又要把这话告诉主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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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军于当日晌午赶赴城南大营,与原驻扎在营中的数万大军会合,因今日是盂兰盆节,斛律骁并未急着北返,命人自城中请来高僧,举办法会为南征死去的将士祈福。
到了夜里,月上中天的时候,法会已毕,大军聚集在校场,饮酒寻欢,演奏军乐以为戏。
这样的盛会自然是斛律骁去主持,帐中,谢窈点了灯继续誊写她的经义。有乐声歌声若幽咽的流水远远自校场传来,扰了她清净。
“这是什么歌?”
那歌声壮阔豪迈,伴着幽幽渺渺的琵琶声更显苍凉,谢窈情不自禁地站起,朝帐外走去。
夜月皎白,星河无尘,秋风萧瑟间歌声若层层海浪绵延不休的传来,拂动原上秋草。
“敕勒歌。”荑英静静听了片刻后道,“是主上在唱呢,他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谢夫人可听过么?”
怎么是他……
谢窈柳眉微蹙,因这歌声而起的好心情霎时水泼尘息。但听那歌词是她并不懂的鲜卑语,心念微动,忆起北朝曾有一首颇负盛名的曲子,不确定地问:“是那首‘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敕勒歌么?”
“是啊。”荑英唇畔逸出恬静的笑,她含着笑,望着乐声传来的校场方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很美的不是么?”
谢窈水目微睁,在这苍凉悠远的歌声里,心中没来由地涌上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仿佛透过这歌声看见他在月下演奏琵琶自弹自唱,这样的他,于她全然是陌生的
风摇草色,月色流银,琵琶低语,如泣如诉。乐音一转,那人已唱起了汉武帝的《秋风辞》,这一回,却是汉话了:“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若红莲清露入清河,在她心间摇曳出淡淡的涟漪来,一时间,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