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
“安茜小姐的受教育程度怎么样?”
“她……我不是很清楚她所受的东方教育的水平,但是她的英语说得并不好,甚至有些磕巴,而她说中文时我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那似乎是一种特殊的方言,因为除了同她对话的朋友之外,其他东方人都没有对此有什么反应。我想中国人应该都是说普通话的吧?或者闽南语?粤语?我不懂东方人的语言。”
“我想,可怜的安茜小姐无疑是做出了一些愚蠢的决定。”李明夜轻轻叹了口气,旋即话锋一转,继续问道:“你知道安茜小姐的住处吗?”
“约翰·宋餐馆对待这些服务生的态度十分宽容,他们通常吃住在餐馆里,但具体的地址我确实不清楚了。我是个医生,工作占据了我太多精力。”
李明夜沉默了片刻。她的双手松开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想我大体能确定一些侦查方向了,麦昆小姐。这并不算是很为难的案子,我会尽快动身前往温彻斯特的。”
麦昆医生矜持有礼但显然松了一口气地离去之后,李明夜仍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她锐利的目光盯着病房的门,脸上现出了深思的神色。过了片刻,她才站了起来,穿过了几重格挡走到了卧房的位置。
“你好!雪莉,我刚刚听了半天了,你要去温彻斯特啦?”约翰愉快地和李明夜打了个招呼,而夏洛克只抬眼颔首示意了一下,就立刻埋头进了自己的手机里。
李明夜的笑容带了几分真实的温度。她走到了夏洛克的查房记录本前翻看了起来,轻笑道:“是的,约翰。其实我方才就一直几乎想问那位麦昆小姐了——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表现出对她明明不喜欢阶层中的其中一人的虚伪的关切呢?但我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该无情地拆穿一位女士,即使一些琐碎细微的部分能够充分表达这位女士的阶级主义思想,但她到底还算是真心喜爱那位失踪的安茜小姐的。”
“因为你是个中国人,她的那些无用的比喻都只是出于对你的礼貌。”夏洛克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不过这件事情看起来倒是真的确有其事,我的几位线人都证实了有这么一个招收女仆的说法,不过很少有人当真。明眼人只要看一眼都会觉出其中暗藏的危险来,尤其是对偷渡客而言。失踪人一定是废了很大的劲儿才能得到那个所谓的‘招聘电话’……”
“呃,等等,是我理解错了吗?”约翰忍不住了,他疑惑地看了看这两位聪明人,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们的意思是,麦昆医生并不是真心地想要帮助那位失踪的中国小姐的?”
“麦昆医生是一名贵族,亲爱的华生。”李明夜叹了口气,细细解释道:“我比你更了解那些贵族,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偷渡客是不可能与他们成为真正的朋友的。他们或许会欣赏其中的几个人,就像欣赏一朵花、一只鸟一样,他们同情那些人,高高在上地怜悯着那些人,但他们不会为了那些人而奔走。我相信在得知安茜小姐失踪的时候,麦昆小姐确实去了苏格兰场报案,但在她得知了安茜小姐是个从难民营逃出去的偷渡客之后,她或许就放弃了这种努力了——直到今天中午。”
夏洛克表情淡漠地补刀:“你该看看她的白大褂,她今天上午的时候就没有上班,我猜她去了苏格兰场。这位贵族医生在三天前就知道安茜小姐的失踪,但她并没有为了她的这位‘朋友’中断假期,而是度完了假才回来。而回来了以后,她在办公室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才下定决心来找我——我相信她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我,鉴于我的伤情,她是来找雪莉的。”
约翰表示并不愿意相信:“为什么这么说?我觉得你们是不是太敏感了一些……麦昆医生怎么看都是一个善良、热心的女士。”
李明夜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低下头翻看着这几天每小时一次的医疗记录。而夏洛克则回以不屑一顾的嗤笑:“善良、热心?你被女人蒙蔽了你的头脑,以至于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都看不出来。”
“不好意思,显而易见?”
“医生在上班时是不可能带着名贵耳环并穿高跟鞋的,麦昆医生为了来见我们才这样郑重穿戴。她戴耳环的手法显然有些粗鲁,这对一个医生来说相当不可思议,你应该没有注意到她耳垂直到刚刚还有些泛红。我相信她最后穿的是高跟鞋,因为脚跟部位的月型芯位置的皮子有翻转,可见她穿鞋时的匆忙,以至于她连手表都没有戴。女人只有在下定决心要‘上战场’时才会是这个状态,郑重、匆忙但是没有条理。而她来找我们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显而易见她经过了一番抉择才有了这个决定。而改变她想法的事情发生在中午她用餐的时候,可能她发现了什么会对失踪者不利的事情,也可能是别的,总之,她来了。”
约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颓然道:“好吧,显而易见!说真的夏洛克,‘显而易见’这个单词在你这儿是一种讽刺。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我是说,这个失踪案是真的吗?”
“是真的。逻辑顺畅、前因后果完整,佐证明确。”夏洛克晃了晃自己的手机,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明夜身上,表情平静,但眼神清亮中蕴含了极深的理解和淡淡的不舍。或许是面对其他人时太过冰冷而隔绝世事的原因,一旦他表露出感情的时候,即使他的脸上仍旧平静无波,但那双璀璨的眸子却极为具有感染力。他看着李明夜,轻声道:“现在我们都没办法下判断,但我能感到,或许有未知的危险——不止来自于可能会有着罪恶勾当的某个小庄园的危险,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在你动身之前查一查这位医生。”
“我以为你已经这么做了?实际上我觉得你有些草木皆兵了,夏洛克,有些事情或许只是巧合。”李明夜心不在焉地安抚了一句,她合上了记录本,“看来你这几天的恢复状况还不错,根据你的体温、排尿量、血压来看,你的腹腔并没有出现感染,引流液也十分正常。”
“雪莉,上一次你说我草木皆兵的时候,过了没多久你就承受了轻敌的后果。”夏洛克的口吻相当冷静,他缓慢地伸出手,非常犹豫的姿态,仿佛在征求某种许可一般,带着些表露于外的脆弱游移。
这个一直以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出现的男人,终于露出了被他的自信和自我掩盖起来的、每一次被断然拒绝之后的失落和恳求。
他的姿态是那么的小心,非常地不夏洛克·福尔摩斯。夏洛克·福尔摩斯永远骄傲、永远肆无忌惮、永远高高在上。他聪明得近乎乖戾,从不为他人做任何考虑。
但不论是谁,在爱情里,都会褪去那由后天智慧与阅历所赋予的神光,重新归化于凡人。
他终于露出了他的不确定和脆弱,就像每一个追逐心中那道光的少年一般,稚嫩、犹豫、自虐般的悲伤和永不放弃的决然。
面对每一次的拒绝,即使他同样也得到了他最开始的谋划,但他同样也被磨去了初入爱情的棱角,显露出了属于凡人的那一面。PTSD不能让她心软、示弱不能使她屈服,雪莉·李看似步步后退,但永远踏住了那一条底线毫不动摇。她那双超越普通人的睿智的眼睛透过了他的所有谋划,直直看入了他的心里,但她毫不动摇,没有任何被打动的感情从那颗真正冷酷的大脑中冒出来。
就像一个大人纵容胡闹的孩子。宠溺、退让,不过是因为她心疼这个倾注了她心血的孩子,不忍他太过难过。
就像现在这样。
她凝视着他,但她始终没有说话,更没有躲开。她那带着些许哀悯的眼神落在了他的手上,带了点垂怜和无可奈何。
夏洛克蓦然笑了出来,笑容带了点苦涩的意味。他快速地收回了手,表情迅速地归于冷漠。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我的老师。”他低笑,冰冷的嗓音中有着残余的痛苦和挣扎,像是被焚烧殆尽之后残留着的迷茫的灰。
李明夜垂眸看着他,同样冷漠的眼神中透出了些许难言的动容,而这一次夏洛克没有看她。她很快就恢复了那永远镇定淡漠的神色,好像一尊光洁而冰凉的雕塑一样。
她轻声道:“我想你说的是对的,我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