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去朝来,光阴如梭。
一晃,就过去了数年。
在苏瑶看来,大婚后的日子跟大婚前差别不大。
也?就是称呼变了变,住所换了换,两人举止更亲密些,每日睡得晚些……
想到最后一点,池畔水榭里闲闲乘凉的女郎脸色微红,连忙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好扇去颊上热度。
凉爽带着水汽的微风中,月枝端着琉璃盏穿纱拂幔而来,“娘子,您让膳房做的槐叶冷淘送来了。”
苏瑶这才懒懒地从竹榻上坐起身来。
乌黑云鬓边,天?青如水的玉簪流苏泠泠作?响,合着水榭檐上汲水机括落下的飞流泉鸣,倒也?好听。
“有让人给六郎也?送一碗去吗?”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盏中碧鲜可爱的冷淘面。
槐叶淘,槐叶淘,就是采了枝上最青翠娇嫩的槐叶,研细滤清,和?面作?淘,才能做的出这一盏好碧色。
于这夏日,最是消暑不过。
六郎虽说是不怕热的体质,但他午间用?膳时,也?是没什?么胃口,就跟自?己似的,各样勉强用?了一两筷,就再不动手。
吃的少?便算了,一日日的,还?忙的不行。
自?己倒还?好,后宫人少?,又有他精挑细选的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诸人分忧,只需每日上午忙过一阵,午后就得了闲,可以随意乘凉小憩。
慕衍就忙得多了。
今年雨水少?,南边又有了蝗灾,偌大的担子压在肩上,他面上倒还?是游刃有余,只天?气一热,日日进食变少?,多多少?少?看得出来日益消瘦下去。
苏瑶思衬着,用?竹箸夹起几根,慢慢用?着,心里念头转来转去。
她还?是得想些法?子,改改两人的饮食用?度才好。倒也?不必奢靡,不拘是什?么清茶淡饭,能让六郎用?的下饭,才是正经。
想着想着,槐叶淘入口,碧鲜照箸,经齿冷于雪,苏瑶眨了眨眼,露出个笑来。
从月枝的角度看下去,她服侍的女郎专心用?冷淘时,长长的乌睫垂落,恍若蝶翅轻.颤。
才十八九岁的小娘子,杏眼樱唇,墨发雪肤,窈窕纤细,袖口薄纱滑落,就露出一截雪腻纤细的皓腕。既清且艳,就如同那皎皎含露的倾城名花,正开至最鲜妍娇美之时,一眼足可入画,教人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月枝?”
听不到回音,苏瑶疑惑抬眸。
“婢子已?经让人送去了。陛下那厢也?交待过,寻着时候,一定会有人催着陛下用?的。”月枝回过神?,连忙答道。
“你?方才是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苏瑶好笑道。
月枝笑了笑,倒也?不遮掩,“婢子是在想,这么些年,我眼睁睁看着娘子出落成如今的动人模样,早该习惯才是。却不想,还?是会被闪了眼。”
苏瑶冷不丁被夸赞,细抿浅笑,倒也?没当回事。
反倒是一旁打扇的流霜噗嗤笑出声。
“那可不,若非娘子如此美貌,陛下怎得日日跟防贼似的,瞧见娘子瞥别的郎君一眼,就要?呷醋拈酸。”
她笑嘻嘻的,提起前事,“就说那陈家十二?郎君,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陛下愣是记得清。每每赐宴,都记得吩咐人给他挑个远远的好位置,不肯让他靠近娘子半步。”
苏瑶被她提起这茬,在心里撇了撇嘴。
流霜这是不知话?本里的事,才会如此大惊小怪。
话?本里的暴君,那可是她多看了一眼,就直接了当地亲手夺了陈十二?的命去,足可见这人醋性之大。
如今的慕衍已?经很?是收敛且有所顾忌的,若否,她也?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回想起话?本里的种种。
主仆几人闲话?半晌。
眼瞧着那一轮耀武扬威的炙阳渐渐西沉,池上碎金浮动,算算时辰,也?该到慕衍来接她的时辰,苏瑶有些意动,起身理理衣裙,沿着芙蓉池畔的垂柳小道,往含元殿的方向去。
可巧,才不多时,远远的,在回廊上,她就看见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颀长身影穿花拂柳而来。
只不过随行的还?有郑培与卢忱二?人。
一眼望去,青年郎君越发成熟俊美的面容上神?色淡淡,不像是多高兴的样子。
苏瑶心里疑问,再看了看自?己一身燕居简服,就稍稍站到了转角处,打算等外人走了,再迎过去。
郑培的嗓门素来不低。
“不过就是纳几个妃嫔充充样子,好堵上那些人的嘴,陛下如何偏就不肯松口?如今我每每回府,都要?被人堵半道上,再被灌满两耳朵的江山社稷,子嗣血脉的大道理,真是好不烦人。”
卢忱的嗓音倒是平和?,语气里的急切却也?做不得假。
“陛下大婚数年,膝下仍无一子半女。虽然也?有陛下尚且年轻的缘故,但子嗣实乃动摇国本之大事,朝臣担忧,也?是该然。您不如听从谏言,采选几位世?家淑女以充后宫,哪怕如郑郎君所说,就是不喜不去,留在宫中充充场面也?是好的。”
猝不及防听到这些话?,苏瑶飞快地蹙了下眉,用?团扇拦住愤愤不平的流霜。
“且等等,”她瞥一眼,用?气声安抚婢女,万分笃定道,“六郎不会答应的。”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那道熟悉的清越嗓音便拒了那两人的央求。
“我有无子嗣皆可,宗室里从不会少?了年纪小不知事的孩童。”
“可那又不是您亲生?的血脉!”卢忱急了。
慕衍坦然得很?,温和?道,“我亦不是先帝亲生?的血脉,也?不见有什?么妨碍。”
噗,苏瑶没忍住笑出声。
外间转瞬间静得吓人。
宫里偷听还?能这么嚣张的女郎,统共也?就那么一个。
猜出来人是谁,郑培有点心虚,脸白了又白,卢忱自?以为无错,可原本挺直的腰身不知不觉间也?少?了几分精气神?。
慕衍没想到这等糟心事会被苏瑶听了去,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你?们且退下,此事无需再议。”
他沿着转角过去,将躲着的人揪了出来。
眉心微折,“阿瑶,这会日头才落,你?又到处跑,小心中了暑气。”
苏瑶才不怕他,轻轻扬了扬眉。
反而顺着他的胳膊拉住袖角,替他打着扇,笑吟吟道,“我都等你?好久了,六郎总不来,等不及了才会来拦你?。”
见她说到等不及时皱皱脸,娇憨天?真的样子,慕衍眸中划过一丝笑意,便没再追究方才的事。
“此间闷热无风,那我们先回去再说。”
“好!”女郎乖巧点头。
两人一个不问,一个不提,都跟没事人一样。
可苦了跟在那两人身后的流霜。
她扯着月枝的衣袖落后一阵,嘀嘀咕咕的,“娘子怎么一点都不急,连问都不问一句!”
月枝也?心急,但到底比流霜沉稳得多,“当然是因为娘子相信陛下。我们人微言轻的,先看看娘子打算如何再说。”
流霜欲言又止。
世?上哪个男子不花.心的。
便是陛下素来洁身自?好,但若真应了朝臣的央求,置了一堆妃嫔入宫,她们为了家族荣宠,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献媚。
她们娘子便是中宫皇后又如何,还?能完全拦住那些女郎不许去陛下面前露脸不成。
万一不小心闹出什?么,可不就要?伤了她们娘子的心。
流霜忧心忡忡,苏瑶这个做皇后的却是浑然未觉。
但要?说对她一点影响也?无,那倒也?不是。
晚间床帏内,两人叫过水,洗漱完依偎在一处时,苏瑶靠在慕衍的肩头,脸颊还?带着些余韵红霞,有些犹豫地试探道。
“六郎,你?会不会也?很?想要?一个孩子?”
慕衍抚摸她长发的手一顿,如画的眉眼扬了下,不置可否。
“朝堂上的事自?有我来扛,阿瑶不必理会那些闲话?。”
苏瑶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我才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她的语气慢吞吞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想不想。”想不想与她有一个血脉相融的孩子。
慕衍没有直白回答,反而把这个话?题丢还?给了她,一目不错地望着心上人,“那阿瑶呢,你?想不想?”
苏瑶想了下,很?诚实地摇摇头。
“我还?没有想好,感觉像是早了些。可寻常人家在你?我这个年岁,成婚数年,可能早就有孩子了。”
说起这个,女郎微微蹙起好看的眉,认真思索着,“我们又没有刻意避开,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孩子呢?”
她越想越入迷,蓦得坐起身来,心脏砰砰砰直跳,脑海中蹦出个大胆的猜测。
该不会她与慕衍之中有人生?不出孩子吧?
慕衍眸光闪烁了下,也?坐起身,拥她入怀,安抚道,“阿瑶,我听人说,子女都是缘分,许是我们缘分未到。”
苏瑶压根没听进去,反倒是越想越震惊。
话?本里的暴君和?苏瑶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子嗣,该不会他们也?生?不出来吧。
女郎神?情有些黯然。
要?不要?,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外一回事,苏瑶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里,难免有些伤怀。
慕衍亲了亲她的眉眼,轻笑道,“在我眼里,阿瑶年岁还?小呢,若是我们再有了孩子,我岂不是要?养两个孩子?近来事忙,我亦是没那么多心力。”
苏瑶唔了声,情绪还?是很?低落。
慕衍端了盏茶水给她,“瑶瑶,有没有孩子不打紧,便如我所说的,宗室里年幼的,尚在襁褓的孩童不在少?数,日后挑了喜欢的接来养,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瑶顺着他的话?,想到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他们会哭会闹,嚎哭起来震天?响,就一阵阵头皮发麻,脱口而出,“我才不想养孩子。”
慕衍一点都不意外,他挑挑眉,将苏瑶递回的茶盏搁回几案上,搂着小娘子轻声叹气,“我也?觉得养两个孩子甚是辛苦。”
“若是一不小心冷落了我的小阿瑶,该如何是好。”
苏瑶被他逗乐了,伸手就要?去揉他的脸,却被郎君眼疾手快地握住了手腕。
慕衍好气又好笑,俯身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没大没小。”
苏瑶睁圆了湿漉漉的杏眼,浓密如云的青丝披散肩头,显得越发荏弱天?真,她不服气地磨牙,“六郎也?不过就比我大几岁而已?!”
成天?说她小她小,她这个年岁放在其他人家,早就可以当阿娘了。
慕衍静默片刻,突然就弯了弯唇,一手箍着她,一手往她的腰间摸索过去。
“打住,打住,痒痒痒……六郎你?太过分了!”
女郎被迫笑个不停,在郎君怀中扭得像麻花似的。
挣扎中,轻薄叶萼绽开,如墨的乌云如瀑般散落在如玉一般洁白细腻的花苞上,遮住大片大片先前被人刻意留下的淡红如花的印记,看得始作?俑者眸色微深。
慕衍略略俯下身,埋首在她的颈侧,缓声道,“世?间之人都以绵延子嗣为第一等要?紧事,可是阿瑶,我从不这么想。”
“我的儿女,生?来便该是由你?我疼宠的掌珠,是我们间情意的延续,并非是为继承江山而生?的物件。”
“若非是你?亲出,便再无任何意义。”
苏瑶慢慢止了笑,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我就知道,”她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眸中璀璨碎光浮动,“我的六郎是天?下间最好的儿郎。”
慕衍轻笑一声,“那我的阿瑶便是世?间最好的小娘子。”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
外间已?然起了疾风。
浮光跃影里,芙蓉池中顽皮的小鱼儿被蔓生?的水草擒住。不听话?的花儿被迫攀附在身旁高大挺直的松柏上,随着一阵紧于一阵的风雨颤颤巍巍摇曳。
苏瑶被结结实实地制住,兀自?咬着唇嘴硬,就是不肯服输。
全然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狼狈模样。
慕衍入目所见,皆为殊色,他垂下眼睫,眸中散去的热度却又渐渐聚起。
彼此情浓时,他微微垂眸,骤然想起前人吟咏桃花的诗作?里有一句,“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唇边便旋开一抹好看的弧度。
“瑶瑶,你?瞧。”
他将已?然柔若无骨的心上人抱坐到膝上,一举一动,皆是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却又不容抗拒地附在她耳边,将那句诗一字一字地念给她听。
清越好听的嗓音微微发哑,“是不是与你?现下一样?”
苏瑶根本不想理他。
反而仗着被他抱持,就势一口咬在了慕衍肩颈旁,如受伤的小兽一般露出白白的牙尖,委屈巴巴地呜咽一声,鼻尖红红的,看上去可怜极了,连鬓边垂落的几许乌黑碎发染了湿意。
一室青还?,今宵帐黯。
……
既然被提了出来,苏瑶难免就在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事。
再办小宴时,就刻意留意着随同那些年轻夫人而来,被乳母抱着的孩子。
这其中,就属郑家夫人带来的那个最是玉雪可爱,乌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被乳母抱上前时,不哭反笑,咧开嘴露出粉粉的牙床,细细看,还?有米粒大小的白点。
“这是已?经长牙了吗?”
苏瑶微微垂首,很?是讶异,这么大点的孩子,居然就开始长牙了。
郑家几位夫人笑得亲切,孩子的生?母便是当年去西州时,陪侍帝后左右的郑源的夫人,见皇后询问,就含笑从乳母手中将孩子接过,抱到苏瑶面前。
“我家三娘才半岁,正是长牙的时候呢!”她试探着,“娘娘可要?抱抱?”
苏瑶有点心动。
苏家这一辈的郎君小娘子年岁差距不大,二?房的几个小的出生?之时,她也?还?小着,还?没有抱过那些弟弟妹妹。
郑源夫人一看,就更主动递了过去。哪家的小娘子能还?在襁褓之时就能被皇后娘娘亲手抱过,这是她家三娘子的福气,当然得主动殷勤些。
苏瑶下意识地接过锦缎包裹住的一小团,软软的,像一朵云,又像团棉花,她整个人倏地都僵住了,连胳膊都不知该往哪放。
“殿下不必紧张,来,您稍稍松下手……”几位生?养过的夫人笑吟吟地围着帮忙调整她的姿势。
她怀中抱着的郑家小娘子也?乖得很?,不仅并没有哇哇大哭,反而像是认得她一般,抽了抽鼻子,嗅嗅气味,就张嘴呀呀地笑了起来。
“呀!你?们瞧!郑小娘子像是认得皇后娘娘呢!”
“是呢是呢,这么小的孩子都是靠气味认人呢!这分明就是记得了殿下的气味。”
苏瑶抱着粉粉嫩嫩的一团,看见她还?在冲自?己笑,滴溜溜的葡萄眼黑得发亮,听着她细声细气地咿咿呀呀,整颗心都要?化开。
听见几位夫人这么说,更是心花怒放,不肯撒手。
一直到手有点酸,才恋恋不舍地将孩子还?给郑家人。
郑家最年迈的老夫人见状,和?善地笑笑,“殿下与其抱着我们家小三娘不撒手,不如……”还?未说完,就让其他女眷打断。
郑培的夫人有些不安地赔罪道,“娘娘,我家老夫人年岁长了,说话?有些……还?请您切莫怪罪。”
苏瑶摆摆手,就跟姗姗来迟的苏家人一道说话?去了。
等闲下来再想起这茬时,还?是不由得有点心动。
原本她觉得养个孩子太过艰难麻烦,但是看到郑家那日带来的两个乳母,心里又转了念。
宫里那么多人,怎么都断不了皇子公主的用?度,又不是要?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难道偌大的大昭宫,这许多宫人,还?得她亲自?带孩子不成?
苏瑶越想越动心。
一想到,将来会有个小小的婴孩,粉雕玉琢的一小团,眉目轮廓生?得像她和?慕衍的模样,是他们两人日后留存于世?,延续下去的血脉,会奶声奶气地喊他们阿耶和?阿娘,还?会笑嘻嘻地冲他们撒娇讨巧……
她想着想着,就突然觉得自?己先前断然拒绝说不想要?孩子的念头太过冲动。
她和?慕衍的孩子,一定是天?下间最最俊秀貌美的小郎君或是小娘子,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苏瑶面上不显,心里却也?开始期待起来。
可夏去秋来,转瞬就又过去了半年,她腹中都一点动静也?无。
苏瑶旁敲侧击地跟慕衍提起过,对方倒觉得出什?么不对,只愣了下,再三确认她的确改了主意后,抱着她笑了笑。
让苏瑶平白好一阵莫名其妙。
她心里存着事,时常来往宫中的乔夫人就看出了些异样,某日再进宫时,就支开旁人,担忧地问起原因。
自?家长辈关怀,苏瑶也?不好再瞒着。
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将心事都吐露出来。
乔夫人笑着安慰她,“殿下和?陛下都年轻呢,也?有那成亲许多年不曾有子的,等到了时候,许是就有了。”
苏瑶却还?是忐忑。
她犹豫了一会儿,别扭地凑近自?家叔母,“会不会是因为我早些年受了寒,又受过伤,才会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