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的信里没有提自己,她提的都是重要的事。
“闻君登大位,知乱世将终,妾不胜欣喜。”
“妾在漠北,虽嗯嗯,”胡进用两个鼻音把虽字后面的半句含糊过去,接着念,“亦日夜忧心故土。闻战起,恐漠北兵锋南指,遂行间阿史那氏兄弟,终使汗国四裂……”
“然北有处罗可汗,正当壮年,阿史那俟利弗所认之劲敌。蛰伏多年,睡狮雄起,汗国六万雄兵亦不敌。”
“若置之不理,来日必为北境大患。”
“妾思前想后,此汗国四裂、兄弟阋墙之良机,君亦身登大宝,手握重兵,正该荡平漠北。”
“妾虽为前赵公主,然和亲所为者,乃中原之安宁,非为谢氏一家之私利。”
“王师若北上,妾愿为马前卒。”
“此身,不悔。”
紫宸殿前殿,胡进念完,小心翼翼地把那信纸重又折好,呈回御案之上。
而殿中十分安静。
胡进退回到自己的位置,眼睛扫了一圈。
此时在这殿中的都是重要人物。政事堂诸位相公和开国五侯皆在,此外还有陈良志和职方司等诸官员。
陈良志是户部侍郎,新朝初立,六部尚书多有空缺,侍郎便是一部最高长官。
众人低声议论。
李固抬眼:“职方司。”
职方司郎中出列,行礼道:“公主信中所陈述各部之方位、兵马数,与我们自己拿到的消息没有出入,但要详细得多。各部之间的亲疏关系,哪部与哪部有仇,哪部与哪部互为奥援,梳理得也比咱们清楚。”
肯定了谢玉璋提供的信息的准确性。
李固颔首,道:“有什么看法,都说说。”
陈良志哪能不知他心意,垂首微微一笑,随即抬头肃然,道:“臣以为,如公主所说,此正是荡平漠北的最佳时机。”
北上原本并不是最优选择,然而当漠北汗国忽然四分五裂之后,它就变成了最优的选择。
此时北上,的确是好时机,也的确胜过南下。
张拱道:“然现在民生凋敝,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正所谓兵马未到,粮草先行,这粮草……”
李固道:“不必担忧,朕已有准备。”说完,看向陈良志。
要论制定国策,陈良志还年轻,资历和经验都还远不如张拱。但若论起商贾往来,物资调动,满殿没有一个人比得了陈良志。
陈良志报出了一串清晰明确的数字。
河西五侯皆面露喜色。他们当兵打仗的,最怕的便是人在前方冲杀,后方粮草不足。有陈良志在,实是叫人放心。
云京旧党暗暗心惊。
虽然立了新朝,心里知道很多事会有不同。然在这位子上做惯了的,多少还是把前朝遗风带来了新朝。
奢靡现在是不好太奢靡的,但耽于安逸不求进取的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
谁知道新帝竟然这般雷厉风行,他入主云京才一年,竟然悄无声息地把粮草都置好了。
旧党再无异议,也不敢有异议。
北上之事,终于如李固所愿定下来了。
只是李固想亲征,却被全员一起拦下,竟没有一个人支持他。
“如今北轻南重,陛下当坐镇京城,以防江南异动,趁虚而入。”杨长源道。
一群人附议。
河西五侯都道:“倘我们是南边人,听闻陛下离京北伐,那是肯定也要北伐的。”
陈良志道:“虽然云京有诸位相公,然将领多由北地追随陛下而来,对南地尚未熟悉。眼下,江南虎视眈眈,还请陛下安坐云京。我大穆将领良才荟聚,何愁没有可战之人?”
他所说北地指河西,南地指江岸以北,云京以南。
但他话里真正的意思谁都懂——新朝初立,河西党、云京旧党和其他几路势力才刚刚捏合,还尚未达到完全信任、能在战时不拖后腿的程度。
这会儿李固若是亲征离开了云京,江南的人若是打过来,没人能同时压住云京多股势力。
时机未到,李固必须留在云京。
李固的手握紧了紫檀木椅的扶手。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每遇谢玉璋之事,便叫他无力。
从他与她相遇,她便高在云端,够不着。她去和亲,拦不住。好容易那样一次可以将她接回来的机遇,河西内乱。
每一次,都有他不能抗拒的原因、事件、力量或者选择,便只能放弃。
即便做了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
说到底,还是不够强。
但这一次次的错过,一回回的忍耐和放弃,也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了李固心中誓要荡平漠北的心愿。
他不知道陈良志早已看破,且对李卫风早就感慨过——
已成了了执念啊。
“陛下。”河西五侯纷纷出列,“臣请战。”
所谓五侯,便是李大郎、李五郎、李七郎、李八郎和蒋敬业。
李固的目光在五人脸上扫过,巡回。最终,他开口道:“蒋敬业。”
蒋敬业出列上前:“臣在。”
李固站了起来:“宣威大将军蒋敬业,代朕北伐。此去,荡平漠北。”
蒋敬业手都举起来了,准备行礼大声应喏,却听李固继续道:“迎前赵宝华公主——还朝。”
蒋敬业一呆。
众人俱是怔住。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注】朕近来读书,读到此句,颇有所感。”李固负手而立,道,“前赵无能,一国之安定不托于将军,托于弱女。我大穆,再不能这样。”
“蒋敬业,给我狠狠地打阿史那乌维、各部贤王、天山处罗,迎宝华公主还朝。”
“史官何在?给朕记下来:本朝,自朕起,不得再有公主、宗女和亲外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