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虽然他长了一张极为“漂亮”的脸,但是本班的男男女女,竟无论是在当时,抑或是其后的人生中,大多没有对他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充其量只记得他的虚弱和苍白,以及那个响亮的“痨病鬼”外号,也就更别提当时只是偶尔窜班的蒋曜了。
他一向只注意美女,对这个体弱多病,也鲜少参加集体活动的同学,只能说是毫无兴趣。
唯独那天,却偏就那么凑巧。
下课时间。
他一如往常跑到谢如蔷她们靠窗座位旁边,插科打诨,聊八卦逗女孩,钟瑾时不时在旁边插句嘴,不知谁先开启话题,聊到自己名字的由来,谢如蔷说什么“心有猛虎,轻嗅蔷薇”,被钟瑾毫不留情地拆穿,其实小时候就叫谢蔷薇,后来死乞白赖才改得好听且委婉些,遂大怒,也跟着掀了钟瑾的老底:“我还没说你呢!”
“钟瑾钟瑾钟瑾,瑾瑾,小瑾,小钟瑾,哪个不像女孩的名字?”
“你没文化就不要乱说。”
“我没文化?好啊,你解释嘛,那为什么梅姨天天这么叫你,小时候还让你穿——”
“闭嘴你!”
耳听得虎狼之词近在嘴边,钟瑾倒反应及时,一下伸手捂住她的嘴。
大概是闹惯了,这会儿被狠狠咬了也面不改色。只把手放开,也跟着没轻没重揪了下她耳朵,把人提得脚尖踮起,泪汪汪喊着痛,这才咬牙笑骂道:“说你没文化还不承认。瑾,就是美玉的意思,握瑜怀瑾,听过没?谢蔷薇,不是我说,你语文能上90的时候再来给人家解字行吗?”
“你再叫!”
“谢蔷薇谢蔷薇谢蔷薇。”
“你——彤彤你看他——!钟瑾,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以后休想到我家借我的psp玩,我还要告诉梅姨你把剩下的游戏卡都藏哪去了,你给我等着!”
三人你拉我我扯你,顷刻间闹作一团。
结果好死不死,又被路过的年级主任抓到,以仪容不整加公共区域打闹的“罪名”被拉去前方走廊训话。唯独蒋曜运气好,因为和隔壁班美女聊天逃过一劫,当下眼角余光四处打量,琢磨着脚底抹油的最佳路线——却也因此。
又在不经意的向后一瞥中,他忽的怔住,看向坐在谢如蔷座位后头的人。
他确定这是一张自己毫无印象的脸。
……可怎么会毫无印象?
虽说在男性的审美里,这种五官无疑过于秀气,但很难否认,这的确是一张极为出挑的面庞,如果他想,尽管可以在年级里收获一大帮真心实意的拥簇者,但是没有。相反,这个人把自己隐藏得极好,在书堆后,抑或是行列间,队伍中。甚至可以想象到那种微微弓着背,低着头的动作,即便不经意间与他擦身而过,除了对这在南方不多见的高个儿印象深刻,想来也很难注意到,这其实是一个同样不多见的帅哥。
犹如一张泼墨画布,神奇之处在于随意雕琢。
而此刻,这张画布正由边角处被火星燎得蜷起灰飞,清棱棱的眼底,是平静而暗潮汹涌的怒与怨——可他在愤怒什么?又在怨恨谁?
蒋曜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目光尽头,是钟瑾“张牙舞爪”的背影:这厮一贯无法无天,这会儿竟真和年级主任顶撞起来,暴脾气一上,险些直接揪住那地中海中年男人的衣领——
“钟瑾!阿瑾!”
而谢如蔷,是这一刻唯一敢上去拉住他的人。
五指一收,便把人衣袖紧紧拽住,小姑娘张开手臂拦在他面前,一个劲把人往后头赶,侧过脸去时龇牙咧嘴,一巴掌拍在他胸口上。
“老陈,不是,陈老师陈老师,”一扭头,却又嬉皮笑脸,柔声和教导主任说着抱歉,“你知道钟瑾他,他脾气有点冲,不是故意的,这不我刚才跟他闹起来了,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老师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个笨蛋计较……”
“谢如蔷!”
“你闭嘴。”
又是一巴掌拍在肩膀。
谢如蔷双手合十,可怜巴巴,眨巴着一双杏眼看向老陈,“拜托拜托,老师,你知道钟伯伯身体不好的,梅姨又可爱哭了,你把他们叫过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你知道他除了叫家长以外其他的事都很配合的,他真的变乖很多了。这样吧,我让,不是,我劝钟瑾好好写份检讨……我也写我也写,我们升旗仪式的时候一起念!……这样,这样行了吧?”
“是啊是啊。”
顾一彤在旁边搭腔:“我们一定发自内心、认真、特别认真检讨。”
“你们最好是!”
老陈说着,手里教案依次在俩小姑娘头上轻轻拍过。
末了,嘴冲钟瑾一撇,在这混世大魔王复又发作之前,飞快夹紧腋下那一纸袋材料,径直向前走去。
恰走到蒋曜面前,却眼也不看他,只抬手敲了敲窗。
窗内的钟成玉循声抬起头来。
“成玉啊。”
方才还疾言厉色的教导主任,在这时宛若变作一位慈父。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开口寒暄,又满面关切地问他,是否身体仍不舒服:“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身体啊……唉,我听说是老毛病了吧?心肌炎?总之,这心脏问题可不能马虎,随时要注意。有任何问题要及时跟你们班主任交流,找我也行,知道吗?”
说罢,又递了手中物什给他。
“这不,刚省奥数协会的快件也到了。我拆开看了下,是给你发的参赛通知,你过复试了……但这一届全国赛在上海,路还是有点远,加上又要中考,去不去决定权还是在你哈。总之,我们教研组商量过了,你要是愿意去,学校这边一定会派个老师跟着你,来回住宿的费用也会帮你解决。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好吧?”
钟成玉闻声,点了点头,只乖顺地接过他递来的牛皮纸袋。
老陈却眉头一皱,眼见着他满额汗水,又忙从身上那旧西服口袋里掏出包半空的手帕纸,嘴里嘟哝着:“你这孩子,夏天也穿长袖,这是热的还是不舒服?不要总是这么闷声不吭的,你……”
一个“你”字,在嘴边还没说完。
钟成玉的眼角忽不受控制般抽搐起来,整个人牙关紧咬,额角青筋一瞬清晰可见,右手紧紧攥住衣领,从座位上滑倒,几乎半跪下去。
在所有人或讶异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中。
他背脊深弯,咳得惊天动地,撑住身体的左手因过分用力而不住颤抖,可他好似仍想要维持住最后的体面般努力低着头,努力躲避着所有人的窥伺和打量。
一直到,不知是谁——或许是坐得最近的同桌,又或是哪个凑过来看热闹的同学,突然惊叫一声,指着他高喊道:“吐血了,他吐血了!”
地上绽出的那一朵斑驳血块,伴着谢如蔷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遂成了那个下午,一切兵荒马乱的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