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
闲置了两年的秋叶堂第一次正式而隆重地大门洞开,只是里面没什么人。
人,都在秋叶堂外边的空地上。
伍石瑛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秋叶堂铺着蒲团,垫着虎皮靠垫的交椅上,虽是正午,可堂内晦暗似黄昏,她微微抬眸,看着影影绰绰倒映着眸光水影的天窗,那一束光线打了下来,打在正中间,她似乎还可以看到两年前,韦荣和陈三洞携手跪在她面前,说丁大当家的走了,他们必会一心扶持伍石瑛,绝无二心。
有人在秋叶堂外哭,断断续续的,不断说着日后一定会思念伍石瑛的话,外面一派热闹,有人在中气十足地一个一个喊着他们两百个兄弟的名号。
喊了名字,就要登造入册,并入民籍,老丁喊了半辈子的匪还于民,终于是在这个春天,实现了。
门口慢慢浮现出一个纤细苗条的影子,那是敖瑾。
伍石瑛偏过头,不想去看她。
敖瑾慢慢拾阶而上,她脚步很轻,像是羽毛落在水面上,只点出轻轻涟漪,可一圈一圈的,却让伍石瑛的心头跟着荡漾,无法平静。
“我可是不会全信了那姓魏的。”伍石瑛像是在赌气,“他若真是能让三洞带着兄弟安生过日子,我也不找他麻烦,可若是只是诓我的,那我……,”伍石瑛语迟,只忿忿一拳捶在交椅扶手上,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你不会做鬼的,”敖瑾声音淡淡的,“你是我阿娘的第五条尾巴,你说的,我办到了,你应允的,该兑现了。”
伍石瑛默默注视着秋叶堂半明半暗的大门,她似有些幻听,似乎还能听到那日她嫁进来,秋叶堂满堂喝彩,两百多号人举杯碰盏,韦荣在,马秃子在,麻子在,她家老丁也在,就站在伍石瑛的对面,对伍石瑛说:“石瑛,我虽长你许多岁,可我会用自己余下的命来疼你,爱你,护你,你嫁了我,是我的福分,我一定会珍惜。”
伍石瑛半闭着眼,忽而说:“小少主得小心了,九尾狐狸九条尾巴九种品行,本就是两分善,三分俗,四分恶,你既已收了名利色三条,又已收了善之一尾,再收了我之后,余下的四条,全都是奸诈邪恶之类,小少主你心思单纯,得多多提防,唉,我只可怜我刚挖好的鱼塘,才围上砖,鱼苗还没长大呢,就得跟你走了。”
“我知道了。”敖瑾慢慢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镯子,那第五枚铃铛蠢蠢欲动,似随时准备把伍石瑛吞了下去。
***
下午一点,太阳依旧猛烈。
敖瑾慢慢踱步走出秋叶堂,看到张小汉在门口等她,也不知道张小汉等了多久,总之他背上汗湿了一片,灰色的褂子紧紧贴在他单薄的脊背,韦荣死后,张小汉闭门不出待了数日,陈三洞每日放在门口的饭食也没被动过,他清瘦了不少。
“瑾姐,”张小汉看到敖瑾出来连忙赶了过来,下一句便是,“瑾姐,你也带我走吧。”
敖瑾眼神很是冷漠,她敬佩韦荣,却对张小汉没什么情谊可言,更是不知道张小汉提出这句话来,所谓何意。
“带你走?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逃出黑石寨?”敖瑾双手交叉,“那你说说,我凭什么带你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小汉拼命解释,“石瑛姐说,我爹死前留了话给我,让我日后,当个品行端正的人,三洞哥,他们之后就要去武汉替魏老板打理水运了,我不想去武汉,我去武汉,就会忍不住想起我爹在武汉的巷子里四处找我的样子,我心里头难受,你带我走吧,你教什么我学什么。”
敖瑾看着张小汉的眼睛:“那我现在就教你一句。”
“恩恩。”
“男子汉,从哪里跌倒,当从哪里爬起来。”
“什么?”
敖瑾看着远处登记姓名的摊子,是魏十镜找了两个当地会写字的先生在记录,洛长明则是在武汉忙活户籍和水运营业文书证件事宜,魏涟在忙里忙外地维护秩序,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只是魏十镜不知道去了哪里。
敖瑾指了指这排起的长队,对着张小汉说:“且不说我愿不愿意带你走,可你看,你们黑石寨这么多人,上山之前他们也是良民,只是活不下去了,只能投靠了山上,亦或者,有些就是好吃懒做,跟着黑石寨吃大锅饭,饿不死,下山做工,反而费力气,可如今时局一变,他们都得从头再来,你想跟着我,无非是想继续省力气。”
“张小汉,这世上是没有捷径的,以前是韦荣心甘情愿背着你走的,让你省了力气,可韦荣没了,你也该长大了,自己的路自己走。”
张小汉低下头:“可我之前,得罪过三洞哥,我怕他……。”
“你来找我,是觉得你以前得罪我得罪得还不深吗?”敖瑾拍了拍张小汉的肩头,“废话我不想多说,你也知道,我不是很喜欢你这个人的,陈三洞至少会看在你两个爹的份上多照拂你几眼,至于我,你找错人了,我是不会管你的死活的。”
敖瑾说完就走,张小汉却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使劲拽着敖瑾的裤腿不撒手,敖瑾往后一撤,张小汉摔了个狗啃泥,却又死乞白赖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是央求着敖瑾带他走。
敖瑾力气很大,用足全力,把张小汉一下甩开了来,又立刻去找陈三洞,张小汉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见了陈三洞,又立刻低下头。
陈三洞正忙得热火朝天的,见了敖瑾来,还是十分恭敬地点了点头。
敖瑾说:“把这个张小汉先带回去。”
陈三洞瞅了一眼:“小汉啊,你不是说愿意和我去武汉吗?怎么又缠上瑾姑娘了?”陈三洞挥手招来了两个人,示意他们带小汉回屋。
“看紧点。”敖瑾压低声音对陈三洞说,“我觉得,这个张小汉不对劲。”
“不对劲?”陈三洞摸不着头脑,“哪儿不对劲了?不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要脸,臭脾气,性子倔,外加不懂事。”
敖瑾想了想,忽而灵光一闪,暗道了一句:“水牢。”继而直接奔着水牢的方向去了。
路上,敖瑾不断地回想伍石瑛交代她的话。
“小少主,我知道的,都说了,你务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