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名落下,陈斜当头一棒。
他被这一棒敲得有点懵,但又不觉得意外。
“刚刚是听到了?”他缓了缓,问。
何缈:“嗯。”
“希望我以后不要当警察?”
何缈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头。
她垂下脑袋,抬手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她又开始狼狈了。
很?多人都以为她那块伤疤创面平整,那伤便早已被这足够漫长的岁月疗愈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伤趁着年幼心灵血肉的薄脆,侵皮入骨,早就被时间酿成了一种慢性病。就像老人家的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寒气逼近时,每一寸骨骼都疼得仿佛错位。
而属于她的阴雨天,随机到只要稍一触及当年那件事的一点点小小的机关,瞬间便能兜头而至。
“我知道你是因为陈叔叔……”何缈的手在头发上胡乱地薅着,好似手伸进一团乱麻里,便能消解掉一部分心头那团乱糟糟的理不清的愁绪,“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没有资格。我凭什么去干扰另一个人的人生啊,我凭什么,我刚刚……”
她想说,我刚刚就已经干扰过爸爸对人生的选择了。
她还想说,为什么我已经那么那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懂事了,可还是总在被迁就?还是不停在被照顾?
她真的受够了。
她一面希望陈斜以后不要当警察,一面又害怕他真的说出那句“我可以不当”。
这太自私了,后果她消受不起。
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把这句话说出来一样,何缈先声夺人:“陈斜,我不要你为我做妥协,你千万不要。”
她一说完这句话,身前便压下来一道?暗色阴影。
陈斜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她跟前,一把握住了她薅头发的那只手。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把她那只薅头发的手紧紧捏在掌间,力道?大得能掐出印子,声音很冷,一字一字像是结了霜,“分手?是想要分手么?”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妥协,我将来会成为警察,然后呢?”
何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斜没继续追问上面的问题,他舔了下下嘴唇,换了个问题:“你讨厌警察,是因为讨厌你妈妈,还只是讨厌你妈妈的死让你成为那道阴影的败将?”
陈斜的问题太钻心了,一句一句直戳肺腑。
何缈感到窒息。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抬起头,不再避让:“这就是我们两个不一样的地方。你没有亲眼看到陈叔叔的死,可我亲身感受到了边芸死亡的全过程!”
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地平复自己的语气:“那个画面我忘不掉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睁开?的。她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完好的,她的骨头都被敲碎了,就散在周围。”
一声哽咽从何缈的喉头里溢了出来。
陈斜一直都是个话?挺多的人,嘴里骚话?连篇,毒舌的话?也是张口就来,他想要反驳什么人,就没有驳不回的话?。
但何缈说到这个地步,他瞬间就明白,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
原来伤疤这个东西,是可以拿来做论点的。
伤疤浅的,在伤疤深的人面前,就连为自己申辩起来,都会怯场。
可是谁又能真切地体会别人的疼呢?
陈斜觉得这一切可真他妈荒谬。
他松开捏着何缈手腕的手,垂眼看向地面,眼睫顺着视线往下一压。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如果把分手的过程比作?一句话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刚画完一个逗号,谁再多说一句,那句号便应声归位。
也不尽然,如果开?口的是陈斜,或许能再滚出来一个逗号,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人都有自救的本能,没人能在感觉到疼的时候,不做出一点反抗,哪怕这种挣扎苍白而徒劳。
静默半晌后,陈斜眼睫回压,视线往上走。他目光深而静,看着眼前的女孩。
他比何缈高?出一个头,低眼看她的时候,姿势上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的优势。然而这会儿任是谁见?了他的眼神,都不会觉得他占据高点,他更像一个刚打了一场败仗的将军,在等待自己的君主从轻发落。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声音艰涩地开口:“缈缈。”
何缈缓缓地抬起眼,眼眶通红一片。
“我以后不会和你妈妈一样的,我……”他顿了顿,似乎也觉得保证是个过于虚渺的东西,岁月向来残忍,谁也不知道它?在谁的头顶悬了把什么样的刀。他只能苍白地给自己找补,“经侦没那么危险,你别把它?想得太可怕。”
“不是的。”在这件事上,她的思维仿佛被固化了一般。她固执地钻着自己的牛角尖,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进去,“我妈妈就是一个民警,一个普普通通的治安队长。她说她那个警种是最安全的。”
陈斜伸手去握她的肩,嗓音低柔得不像话:“缈缈,那只是例外。”
何缈后退一步:“那这个世界上的例外也太多了。新闻每天都在报道,哪哪儿的交警在处理一场交通事故的时候被撞伤,抢救无?效不幸牺牲;又哪哪儿的网侦在办案过程中连续加班十八个小时猝死在工作?岗位上;还有哪哪儿——”
“何、缈。”他猝然开口,想要打断她。
何缈并没有停下,继续道?:“去年全国公安机关,共有361名人民警察因公牺牲,6234人因公负伤,他们其中有边防、有消防、有刑侦、有缉毒,有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各种各样的警种,小到地方派出所的一个小辅警,大到国——”
“全他妈死死死!”陈斜忍无?可忍,胸腔里的怒火被彻底激了出来,“那你看到了因为他们而活着的更多的人了吗?你看到了那些荣誉满载、功成身退的老警察了吗?你没有!你他妈的眼里就只有可怜巴巴的你自己!你恨你妈丢下你,所以你也恨我这次背着你以身试险。接着你又听到我以后想当警察,你崩了,你受不了了。”
“世界上矫情又作?的女孩儿那么多,我以为你不是。”他偏头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语气极为讥讽,“你这是给我憋了个大的。”
何缈再次无意识地把手背到侧后方,手指揪着衣摆。这回陈斜没再制止她了,他低眼看着她,只听她又说了句“对不起”。
他侧了侧身,看向病房里唯一的一扇窗子。
那是一扇窗面并不大的百叶窗,扇叶的走向是往里朝下的,窄仄的缝隙不足以让人窥见外面的风光,只有微弱的光线通过那一条条逼窄的缝隙投进来,在地上铺下一层错落的清辉。
下一秒,君主对战败将军的处置就下来了。
“陈斜,我们分手吧。”
句号终于划下。
在这个烈日骄阳照不进来的清冷病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大刀落下……
这个手还没有彻底分完,后面还有一点。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慢慢地过渡到他们成年后的世界,看狗血的久别重逢,看小小同学苦逼(?)的漫漫追夫路?
伴随着第四卷的结束,作者同学正式复工了,此后我的码字时光又要从牙膏里慢慢往外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