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长安早早地热了起来,正午烈日当头,城中百姓走在路上,时不时用手抹一下头上的汗珠,竟愈发觉得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的都热得多。有些精于星象的人便猜测,这个己酉年,长安城怕又要彻彻底底地动荡一番。
“大人,霍监军在城外三里,要求打开城门!”
守城的飞虎将军一愣,随即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意外但欣喜的笑来:“好啊,没想到汴梁之战这么快就打赢了,看来这天下终于要定了……开城门,迎霍监军进城!”
“开城门——”
汴梁之战的告捷无疑是给长安小朝廷的一剂强心针。迎接霍睢凯旋的长安万人空巷,其中不乏朝中要员,有些如兵部侍郎蒋秋涯,远远地立在高台之上,就想知道在应家军中摸爬滚打了五年的那个沉默却极有经纬的小同僚,如今战罢归来又成了一副什么模样。而霍睢也如冥冥之中察觉了什么一般,在千百人欢呼簇拥的嘈杂中,朝蒋秋涯的方向短短地回望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不要紧,叫蒋侍郎这么个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大老爷们酸了眼眶,直到霍睢一人一马走远了他才匆匆擦了擦脸。
霍睢离京之前还不过是个刚及弱冠的毛头小子,受了当时的丞相提携在兵部做一名小吏。平日里话不多,也极少笑,却总能从他的言行之中看到一股冲劲,和或多或少的正气。
蒋秋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人问他那日究竟在霍睢身上看到了什么。他说:
汴梁之战前,百姓无人知晓霍睢其人。而如今他凯旋归京,霍睢的声势将再无人可挡。
……
曾经的唐丞相府已经成了旧址,连御敕的封条也散漫地一半糊在门上,一半在风中反复飘零。丞相死于前朝板上钉钉的谣言,如今的长安连皇帝也没有。唐棠望着满目疮痍的府宅,脸上尽写着荒唐,这次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祖父,我知道您没有叛国。”
这句话她每年都会说,像是在告慰先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相府的桂花已经开了,唐棠便靠在那棵最大的木樨之下,空洞的眼神望着雾蒙蒙的天。五年前的这一天,他们唐家六十口血溅白帝的屠刀之下。听说那日刑场之上,妇女老小的哭声和喊冤之声连皇城里面的宫女都听得见;听说刑场留下的血,刷了三天三夜都刷不干净;听说……唐棠那日拼命地敲门,想求他们放她出去,让她跟家人在一起,让她再看自己的祖父,父母亲最后一眼……
就是五年前的今天,这个时候。唯一不同的是,那日的太阳真的很大,可今天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滴落在唐棠的眼睛里,她闭上眼,水就顺着她的眼角落了下来。
李家一刀将白帝送上了西天,她心里是真的痛快。白帝那自以为高贵的天子之血,或许能让九泉之下的唐家人安慰些许。可是不够,差得远。
“外面的人说丞相府闹鬼。”
唐棠的声音轻飘飘的,在夏末雨声的衬托之下就更轻了,却叫几步之外的霍睢突然顿住了脚步。
“你不怕吗?”
她又说,可始终不曾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她不看,又能知道十米开外的人是谁,即便是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消磨人脑中的回忆,唐棠却连霍睢脚踩落叶的声音都能分辨得明明白白。
澹台府中皆传霍睢归京那日的盛况,甚至将汴梁之战如何激烈,霍睢如何以一敌百灭敌的风姿都杜撰得栩栩如生,即便是这样,他才能赶在入秋之前打完这场仗。可唐棠却知道,他想赶在唐府的忌辰前回来。
可是清清白白的唐府怎么会让一个屠夫来祭奠!
“唐家人的冤魂五年来扰得我日日不得安寝。他们说唐家只剩下了一个唐棠,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想让我回去照顾好她。”
唐棠这才抬起头来看霍睢。他已经走到五步远的地方了,手上还抱着一个酒坛。原本那一番荒唐之言灌入耳中,她有些恶心,只是麻木地对这个男人做不出任何一个表情。可当她看到霍睢的一刹那,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诧异。
他的眉眼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更阴冷了些,身子也更结实,挺拔。征伐之苦终于磨去了他身上的少年之气,也带走了他的生气。眼前这个虽然看似俊美却透着一丝阴险的男子,竟是霍睢……
谁说没有报应?
唐棠忽然笑了,她单手扶着木樨树的树干缓缓地站起来。被雨水浸湿的衣衫湿哒哒地糊在身上,让她的步伐笨重了许多,可此刻的她却觉得格外轻松。
“你来的太晚了,霍睢。”
她一早就注意到了,霍睢今日来得比她还早。这棵木樨树下原本埋着一坛梅子酒,是五年前她和霍睢一同埋下的。那个时候的霍睢只是个落魄却极有才学的少年,她倾慕他,哄骗他娶她回家,霍睢也答应了。他说等木樨树下的梅子酒酿好了,他就娶她回家。
今日霍睢一早便在相府中等她,还将这坛梅子酒取了出来。她知道,因为树下的那片土是松的。
可是他来的还是太晚了。
“那日,我说的是祖父爹娘他们被行刑那天,我想去找你,却被李家的人提前捉了去,锁在屋子里。他们说是你向白帝上呈了祖父叛国的证据,还说,你便是那日的监斩官。我不信,哭着喊你的名字,喊得我嗓子都哑了,可是你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