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律,你在看什么?”吴策找了半天人,终于在河边找着了,他上前一看,只见年易安盯着河面沉思。此处离滇西城不到百里,天色渐晚,滇西多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瘴气多生。
年易安头也没抬,指着那河面问他,“你瞧这水有什么不同?”
吴策低下头认真看起了河水,这条河有什么稀罕的,深不过半丈,甚至能瞧见河床上头的鹅卵石和水草,只是水面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他摸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儿,这河水和别的地方的不都一样?甚至还更加清澈,“没什么不同啊?”
“你再仔细看看。”年易安蹲下身,取了一块河边湿土,放在鼻下嗅了嗅。
片刻间,他扔掉手中的土,擦干净站了起来,“你可有看到这河里有鱼?”
吴策恍然,“你难不成还想着抓鱼?”
年易安看了他一眼,吴策忙道:“我不是见这里连个鸟叫声都没有,有些吓人么,说两句话活泛活泛气氛。”
“水至清则无鱼,但再清澈的水里头都不可能一条鱼都没有,不对,这周围除了我们二人,连个活物都没有。”吴策望着河对面寂静的树林,这林子里头多多少少都应该会有些鸟叫声传出来,可这会儿实在是□□静了些,安静的叫人觉着可怕,他惯来听觉灵敏,细微的声响都能听见,从他走到这儿来的时候,除了二人说话声,旁的一概都听不见。饶是吴策胆子大,可这静谧的环境总能叫人生出一些恐惧之情。
那森林远处渐渐升起了一股薄雾,似乎渐渐朝着这河边袭来。雾气之中像是隐藏着危险一般,叫人心生警觉。
“杨林就会叫咱们跑腿,来前方探路还有捡柴这种活计交给咱们干什么,没劲。”
“你瞧,那边起雾了!”吴策惊道。
“把人都叫回来,别进林子。”年易安按住了腰间的佩刀,吹了一声口哨。
待到夜深,营帐篝火处,年易安坐在火前,嘱咐着十四军的几个人,“此处瘴气大,我守着,你们今晚别睡太死。”
“是,老大。”
“老大,今晚该我当值。”小六有些犹豫。
“无事,去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年易安拒绝了他,捡了两根木柴丢进火中。
众人皆进了营帐休息,留下他一个人坐在篝火前值夜。他方才回来将林中瘴气之事禀明了杨林,杨林知道后,吩咐众人服下了清心丸,此丸可解瘴气之毒。只是他自来是多思虑的性子,但他也不愿多生事端,只是他带出来的人,是怎么从京中出来的,就应该怎么带回去,今夜终究叫他心生警觉。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之物倒入火堆中,那火堆中窜出一股青烟,朝四处弥漫开来,随即消失不见。他闭着眼,佩刀随意的被他插在土中,若是仔细去看,这刀的位置,只需一瞬便能被他握在手中。
夜色之中,不知是风动还是人声。他睁开眼时,只见面前一堆篝火,还有那股从树林中传来的薄雾,薄雾渐渐浓郁,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铺卷儿要将所有人都给盖住,一网打尽。
十四军休息的营帐不远处便是特使团其他人的营帐,皆有但他们像是没有瞧见面前的薄雾一般,各个都站在原处,毫无所觉,但四肢僵硬,就像是已经失去了神智,只剩下躯壳而已。
年易安拔出了刀,将火堆拨动了一番,叫它烧的更快些。
边城
天刚亮,阮梦芙便收拾妥当,前往正院请安。此时天色尚早,一路遇见的奴仆皆是惊讶地望着她。
正院伺候的人想来是不知道她会这般早便过来,一时为难,竟在正院门口把她拦下,出来一位穿着素净的中年妇人,只见她吊梢眼斜斜的瞥了一眼阮梦芙,皮笑肉不笑的给阮梦芙请过安,“将军还睡着,郡主不若等会儿再来。”
“既如此,那我等会儿再来给父亲请安。”
说完这话,她也并不犹豫,转身便走。
“这妇人是昨日柳姨娘身边伺候的,柳姨娘昨晚应该是宿在正院。”林女使在一旁轻声道。
阮梦芙点点头,“听闻将军辰时便要去往军营,咱们绕着这院子走上两圈,便也能见着他一面。”这听闻便是听阮泽说的了。
“姨娘,奴婢将郡主打发了。”那先前出门传话的婆子此刻回到了屋中,躬身在柳姨娘耳旁答话。
柳姨娘眼神中透着轻蔑,“她千里迢迢奔来,莫不是想叫将军心中有她这个女儿?只可惜,她便是日日都来请安,将军爷不会喜欢她。纵使她娘是长公主又如何,将军这些年可从来没提过。”
“那位远在京城,哪儿有姨娘您日日陪在将军身边来的贴心。”婆子陪笑道。
“叫你寻的消息如何了?”
“消息今早刚到,派去的人在阮府打听过了,不过阮府的人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少,只知道长公主同将军成亲之时,将军只在新房待了半晚,便离开了京城前来边城。可见将军是真心不喜欢长公主,不然不会新婚之夜就抛下她,一来这边城就是十几年,如今姨娘拢住了将军的心,姨娘扶为平妻之日可不就近在眼前?”
“而且阮家老太太可一点儿都不喜欢长公主母女二人,一直盼着大少爷回京呢。”婆子又道。这回将军送折子入京时,柳姨娘也好不容易安插了自己的人一同前往京城,同阮府联系。
“将军这回把那丫头从京城召来,为的不就是咱们进京做准备?姨娘便忍忍两日,左右不过是个见了将军的信,就眼巴巴带着太医跑到这儿来的小丫头,难不成她还敢违背将军的意思?”
柳姨娘用手扶了扶发簪,脸上的妆容精致无比,她今年二十有六,正是女人年岁最好的时候,若将女人比做一朵花,此刻她便是极致怒放的时候,可不就是要抓紧时间给自己争取一切。八年前阮三思救下她,抱着她口中唤着依依的时候,她便知道,她要是抓住了这个男人,这一辈子便有了依靠。
可人终究是贪心的,起先她只想待在这座将军府,日日受着这个男人的疼爱便够了,渐渐的,人心贪婪,她想要的一日比一日多,这边城再好,怎么好的过皇城呢?她总要去更好的地方生活才是。
她再次细细的给自己描了眉,用的是阮三思叫人从京中买回来的骡子黛,此物边城没有,一块便价值数十两,是女子描眉的上等之物。
“将军练武快要结束了,将汤提上,咱们去后院。”
阮三思放下刀,松了一口气,待他正要拿帕子擦汗的时候,旁边便有人执起娟子踮起脚尖替他擦着额上汗珠。
“将军,你身上伤还没好,早晨凉,练武也不急于这一时。”柳姨娘心疼道。
“我没事,对了,今日我要去面见端王,家中就剩你同芊芊,若有事,差人去军营寻我。”阮三思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就像一对寻常的夫妻一般,丈夫要出远门,会细细嘱咐家中妻女一番。
柳姨娘心中一暖,亲手将热汤端上,“将军用碗热汤,昨日太医不是说今日傍晚要替将军扎针,将军可要早些回来。”
“嗯,我知道。”
婆子婢女们站在不远处,瞧着他们二人恩爱无比,心中自是欢喜。
阮梦芙算着时间,走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赶巧碰见了正要出门的阮三思,她脸上挂着笑,急促几步上前,“父亲,您这是要出门了?女儿先前去给您请安,您还不曾起身。”
阮三思见着她,不复方才的好心情,却也没有拉下脸,嗯了一声便要走。
“女儿有一事想要请示父亲。”阮梦芙才不管他是不是要走,又上前一步,拦住了去路。
“你说便是。”
“先前来时,母亲备下不少礼品,叫我送于父亲麾下将领女眷,阿芙可否能在府中设宴,宴请将领女眷?”
实则,长公主从没有备下什么礼品,叫她送于将领女眷,这些都是她自己备下的,这些年的私房钱全被她拿来买了京中时新的布匹和头面饰品,如今半点结余都不剩了,叫人痛心。
阮三思这才仔细看她,“你母亲备下的?”
“正是。”
“你自己看着办。”
“是,父亲。”
阮三思轻哼了一声,也不曾说什么,转身便走。
阮三思的心腹柯奇转过头瞧了一眼还在门内目送他们出行的阮梦芙,回过头来低声道:“将军,属下瞧郡主倒是真心敬重您。”
“你这话是何意?”
“将军上奏圣人,叫郡主千里迢迢奔向边城,您又何苦冷脸对她。方才郡主多半是特意等在大门处给您请安。”
阮三思翻身上了马,对于这个女儿,他心中百感交际,不过转念一想到柳姨娘,他脸色便冷了下来,“真心敬重我?昨日你不曾瞧见她如何盛气凌人,当着我的面儿,便敢欺负依依。她心中若是敬重我,便该对依依也以长辈之礼相待。”
柯奇无言,柳姨娘是什么身份,郡主又是什么身份?况且将军眼睛也太瞎了,昨日分明是柳姨娘施下马威,叫郡主在大门处好等,将军怎么不提这事儿?这人心啊,偏到不知哪儿去了,京城到边城这段路可不好走,那么个小姑娘,千里迢迢来探望将军,半点儿好话都没得上一句,反而第一天来,就被这府上的人故意来了个下马威。
但作为心腹,这些话他都不能说,甚至还要替他出谋划策才可以,柯奇骑马走在他左侧,“将军,毕竟郡主可不止是您的嫡长女,她更是圣人亲封的婧宁郡主。”
“您不是还想叫二姑娘同郡主交好,好叫日后二姑娘能一同回京城?您不是不知,圣人疼爱长公主,将郡主视若亲女,若没有郡主在其中周全,若是圣人得知您想将柳姨娘抬坐平妻,圣人之怒,边城将士只怕担待不起。”
“况且,端王还在此处,便是郡主受了气看在您的面忍了就忍了,若是端王知晓了,回去参您一本,您该如何?”
柯奇这三年来越发心累,自从那柳姨娘生了个女儿,他家将军整个人都开始变了,万事都以那对母女为重,甚至连大少爷都隐隐的被柳姨娘压了一头。
可他家将军若是一直留在边城,京中也伸不了这么长的手管他,但那柳姨娘不知是对着他家将军施了什么咒,竟叫将军对将柳姨娘抬为平妻这事儿有了几分松动。他可是长公主驸马,能做这边城将首,已经是因为他是有将领之才,才被恩准,不然便会像其他驸马一般,这辈子只能做个闲散富贵人。如何还能肖想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和长公主平起平坐?
若说从前,柳姨娘安安分分的待在将军府后宅,他们这些做手下的自然无话可说,一个大男人,身旁有女人伺候是正经事。可是这女人心思大了,撺掇着将军起了别的心思,那他们这些做属下的,不会坐视不管,毕竟将士荣辱,皆被绑在了一处。
所以,他说将军是真糊涂了。糊涂到竟然只顾着他的儿女情长,全然不顾边城军上下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了。
“将军,属下言尽于此,还请将军为边城军考虑一番。”
阮三思脸色一冷,再不同他相谈,打马而去。
柯奇摇着头,“这人呢,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一挥马鞭,也跟了上去。
阮梦芙细细点过女眷名单,又特意指着上头画了红圈的几个名字,这些人家是阮泽特意圈出来的,是阮三思的心腹,也是一直对柳姨娘有所不满之人。
“这些人家,白芷你跟着亲自去送一趟。”
“奴婢晓得。”
“好了,今日无事了,旁人若是来寻我,你就说我昨日坐马车累了,歇下了。”
“是,郡主。”
这个院子里头放的都是她从京城带来的人,将军府的人一个都进不来,这点儿也不知是因为阮将军不在意她还是不在意她呢?
她笑了一声,躺在了床上,今日整理宴请名单和书写请帖都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她实在有些累了。若不是想着要尽快回京城,她就该好好歇上两日再做打算才是。
她思索着,柳姨娘大概沉不住气,是这会儿来找她呢,还是要再等上两日。
她也没等多久,外头传来说话声,过了一会儿白芷走了进来,“郡主,柳姨娘领着二姑娘来了,奴婢说您歇下了,赶明儿在见她,柳姨娘脸色可难看了。”
“嗯呢。”
“奴婢瞧二姑娘白白胖胖的,哪儿有柳姨娘昨日说的生了病需要人照顾的模样,柳姨娘撒谎,将军竟也信了。”
“奴婢知道郡主又要说奴婢蠢了,奴婢只是不服,郡主千里迢迢来此处,难不成就是为了受气来的?”白芷气的脸通红。
阮梦芙看她,“且等等,再过几日咱们就该回家了。”
“到时候,什么柳姨娘,什么二姑娘都同我毫不相干了。”
“我要睡了。”阮梦芙将杯子一卷,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
柳姨娘吃了个闭门羹,却也不恼,过了两个时辰,又带着二姑娘前来,依旧是被拦下没让进屋。第三回来的时候,外头天色渐晚,柳姨娘这回妆容憔悴,也不叫旁人抱着二姑娘,她亲自抱着二姑娘,二姑娘有些不高兴,正在发脾气,她也没理。
“劳烦再去通传一声,昨日芊芊病了不曾向郡主见礼,今日是特意前来同她姐姐请安的。”
青戈站在门口,“奴才也同样说了,郡主舟车劳顿,今日实在疲倦,况且柳姨娘昨日忙着照顾二姑娘,连迎接郡主都忘了,想来二姑娘病的很重,柳姨娘不如好好照顾二姑娘,等二姑娘好了,再同郡主相见也不迟。”
柳姨娘眼中便起了雾,眼见着就要哭了,她怀中的二姑娘却比她先一步哭了出声,“娘。”柳姨娘抱着她哭做了一团。
青戈简直是想打人了,这跑在别人院子门口痛哭的样子,不就是摆明了院子里头的人欺负了她?
阮三思匆匆走过来,冷着一张脸将柳姨娘母女护在了身后,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柳姨娘只顾着哄女儿,也不作答。
“该死的奴才,连主子都敢欺负?”阮三思转过头,不分青红皂白就踹向青戈。
青戈实打实肚子上挨了一脚。
柳姨娘这才像是知道当前发生了什么似的,拽住了阮三思的袖子,“将军,别,和郡主没关系,是妾身自己。”
这话说的,倒像是将什么错都推向了阮梦芙。
“将军,您这是做什么?”林女使匆匆从屋中走出来,见青戈躺在地上,她面色一寒。
“问问这奴才,为何惹哭了她们母女二人。”
“女使,奴才什么都没做啊,奴才只是告诉柳姨娘,郡主在休息,请柳姨娘明日再来。”
“别的话,奴才可什么都没说了,二姑娘是主子的妹妹,奴才岂敢动手?”
“只是不知道柳姨娘如何就哭了。”
阮三思身子僵了僵,“那你为何不进去通传?就让她们在这儿站着等?”
“是我吩咐他们,旁人来寻我,皆不见。”阮梦芙走了出来,叫人将青戈扶起来,又看向柳姨娘,“姨娘第一回来的时候,他们便告诉你,我今日下午谁都不见。姨娘难道不知?”
“父亲,青戈并非将军府的奴仆,您无权动手罚他,便是在宫里头,宫人犯了错,也要查明了错处才会施以刑罚,轻易不会动手。”
“姨娘倒是好大的本事,不过掉了几滴泪,就惹得父亲动手打伤我的人。”
“住口,逆女。”
阮三思伸出了手,作势要扇她耳光。林女使等人脸色一变,连忙护在她身前。
“父亲也要对我动手了吗?”
她眼眶中蓄满了泪水,终于一颗一颗往下掉。
“原以为,父亲向舅舅请旨,叫阿芙来边城,是因为父亲想阿芙了。结果是阿芙自作多情了。”
“阿芙从小就知道父亲远在边城,镇守边关,保卫家国,这么多年一直盼着能同您相见。这回来的路上,我满怀期待。”
“原来父亲并不喜欢阿芙。“
“太医告诉我,父亲您的病并无大碍,阿芙也放心了,这就随着端王爷回京便是,望父亲自个儿保重身子。”
说完这话,她再不看旁人,转身往屋中跑去。
白芷忙追上去,“郡主。”
她是真的担心郡主,多少年了,郡主不曾这般在人前落泪了。
“郡主,咱们回京就是,不受这窝囊气。”
她走上前,正准备宽慰两句,结果走近了一瞧,人就呆住了。
郡主脸上哪儿还有眼泪。
阮梦芙伸出食指放在唇间,对着她嘘了一声。外头林女使不知说了什么,脚步声渐远,人终于走了。
“郡主,您方才是装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