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润是被?秘密押送回长安的。
同样?的事情他?经历过?遭,还是十?年前,昭德之乱后世宗皇帝密诏他?入京,也是这般禁军护法,就差给他?戴上镣铐枷锁。
微雨初歇,宫苑到处是败叶衰草,两?三枯黄烟柳枝垂在烟霭迷蒙中,说不尽的凄清萧疏。
宫人们知道圣上心情不好,动辄暴躁大怒,都低着?头步履匆匆,没有敢多?说话的。
萧煜在昭阳殿等着?他?。
殿中?切如?旧。香鼎内焚都梁香,香雾轻薄,气味醇正。髹饰紫金檀木屏风后有?道秀逸颀长的身影,孤立在雁衔丹霞的水墨画间。
谢润刚走进来,宫女就悉数退出?去,只留下他?和萧煜两?人。
“你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参与了吧。”萧煜像是在问他?,语气却是笃定的。
谢润敛袖而立,缄然不语。
面对这么?个算无遗策,精明狠毒的人,多?说?句话都有可能?叫他?窥破天机,摸出?把?柄。
萧煜从屏风后绕出?来,神情寡淡,眉眼间笼着??层薄薄的寒霜。
“谢润,你可不是孑然?身,你有儿子,儿子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你总不希望他?们受你连累,有什么不测吧?”
谢润讥诮?笑:“我总觉得,都到如?今了,皇帝陛下不至于还这么下作,拿无辜妇孺出?气。”
萧煜凉声说:“你干的事情不下作吗?晚晚都怀孕了,你还想让她跑到哪里去?”
谢润回击:“是呀,都怀孕了,能?把??个怀孕的女人逼得不顾?切逃离,皇帝陛下好本事啊。”
萧煜登时语噎。他?差点忘了,如?今温吞寡言的谢润,若是倒退回去十多?年,也有?张能?戳破天的尖牙利齿,常常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煜决定不端架子,不卖关子了,他?道:“你们是不是知道朕与云图可汗约定送嫡长子为质的事了?”
谢润冷睨着?他?。
“朕告诉你,这里头有误会。”萧煜?激动,胸前伤口便?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竭力?让自己语气平和:“那是从前朕憎恶谢家时立下的盟约,如?今朕绝不会送朕和晚晚的孩子出?去当质子。”
谢润眼中冰冰凉,依旧不说话。
他?不信。
是了,如?今的萧煜君临天下,位及至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弱小皇子,可偏偏失了让人信他?的本事。
萧煜咳嗽了几声,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咽下,哑声道:“耶勒可汗秘密入京,朕与他?商讨得便?是这?件事。朕许他?粮草辎重,让他?假意投靠云图,压制突厥各部,让他?们不敢因朕毁弃盟约而掀起战端。”
他?咳嗽得太?厉害,没有注意到,谢润在听到他?的话后,深深蹙眉,湛凉目中漾起微澜。
这本是国策大计,不该轻易告人。可萧煜心中有数,谢润若是无视社稷黎庶安危,从前他?大权在握时许多?事早就做了,蹉跎至今,不过就是因为顾忌太?多?。
十年光阴倏忽过,把?意气风发熬成了鬓边霜华,却依旧不舍心中仁义与家国天下。
萧煜额间汗珠密布,虚弱地抬头看向谢润:“你告诉朕,晚晚在哪里?”
谢润低凝着?他?,眼神中透出?尖锐锋芒,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伪。萧煜坦荡地回看,漆黑双目中浮荡着?些许哀求之色。
那?箭不光伤了他?的身,还摧毁了他?的倨傲冷漠,把??个嗜血帝王变成了寻常男子,满心乞求爱妻归家,因求之不得而忧悒落拓,无计可施,慢慢陷入穷途。
谢润默了许久,喟叹道:“你放过她吧。”
萧煜盯着?他?,扬手打翻了茶盘。
茶汤泼溅,瓷瓯破碎,濛濛热汽氤氲?地狼藉。
萧煜病容苍白,眉宇间却有张扬横飞的冷怒:“她是朕的妻,她肚子里怀着?朕的孩子,你凭什么这么做!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谢润面露讽意:“孩子?皇帝陛下已经有了皇长子,对他?颇为偏爱,您还需要别的孩子吗?”
萧煜蓦然?怔,立即追问:“音晚对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对臣说。”谢润道:“这么久了,她没在臣面前说过陛下?句坏话。晚晚对陛下?片痴心,可陛下是如?何对她的?”
他?此刻不是臣子,而是做为父亲,咄咄怒火质问这将女儿伤得遍体鳞伤的男人。
“陛下以为臣知道晚晚的下落吗?您将臣?家监视得如?此严密,若臣知道,暗中与晚晚联络,又如?何躲得过陛下耳目?”
“您听明白了吗?晚晚这?走,不光舍弃了您这个夫君,连父亲和兄长也?同舍了。”
“您把??个曾经对您情根深种的痴心女子逼得不惜诀别父兄亲族也要逃跑,您在逼问旁人之余,就没有?刻去反省反省自己吗?”
“你想想,你与晚晚成亲的这?年,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你仗着?她爱你,仗着?她三番五次原谅你,忍让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萧煜步步后退,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眉目低垂,神情凄惶,咳嗽了几声,遽然吐出??口鲜血。
望春慌忙奔进来,扶住萧煜倾倒的身体,尖声嘶吼:“太?医!宣太?医!”
萧煜陷入昏迷,梦寐中,仿若走入了无人之境,周围空空荡荡,只有音晚的声音缭绕不散。
“我没有利用过你,也没有算计过你。我没有对你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没有!所以我不忍!”
“我不爱西舟,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旁人!”
“含章,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吗?”
“我这辈子只爱含章哥哥?人,永远都只爱他?。”
“含章哥哥……”
他?心口剧痛,像有什么砰然碎裂,碎成渣滓,面目全非。
他?将她摁在榻上贪婪无节制需索时,他?荒唐胡闹花样?百出?时,她皱眉迎合他?迁就他?时,她不疼吗?
他?说要立伯暄做太?子时,她痛快地点了头,她心里真?的愿意吗?她没有觉得委屈吗?
兰亭回来后,她决定原谅他?,怀了他?的孩子,要和他?好好过下去的时候,她真?的放下过去,抚平心间伤疮了吗?
在最后的时候,她说着?要与他??生??世,白首偕老的谎话时,她不心痛吗?
还有他?囚她,控制她,折磨她的时候。
他?扭曲疯狂地占有她,因嫉妒而面目丑陋想要毁了她的时候。
他?骗她的时候,伤害她兄长的时候,袒护害他?们孩子的伯暄的时候。
那些时候,音晚心里在想什么,她有多?难过……
萧煜像魂灵出?鞘徘徊在地狱修罗里,于往生?镜前看透了他?在感情里犯的错,做的孽。
他?自以为深情,自以为对音晚此情不移,可到头来,却是伤她最深的人。
他?除了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音晚,还能?伤害谁?如?果音晚不是那么的爱他?,又怎么会叫他?伤到体无完肤?
除了音晚,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这么爱他??
……
?缕孤魂淡若烟霭,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在暗昧中倏然见到?个模糊身影,纤腰罗裙,白衣胜雪,仙袂飘飘,萧煜执拗地跟着?她,跟过了漫漶大雾,跟过了奔流河渠,面前光明普照道路通达,浮延万里。
她终于停下,回过头看他?。
“你走吧,我累了。”
他?不肯走,她却不再说什么,拂袖纵身?跃,跃入前方万丈霞光中,光芒迸射,灿烂如?锦,顷刻间便?将她的身影吞没。
萧煜?急,猛地惊醒。
眼前玄色锦帐垂曳,以金线缕出?祥云螭龙的纹饰,四角鲜红穗子坠下轻摇,浓郁的龙涎香气浑浊着?汤药的苦涩。
望春见他?醒了,忙擦干眼泪,把?太?医们唤进来。
萧煜昏睡了?天?夜,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守在这里,灌药施针,他?都毫无反应,外殿的礼部官员都开始商讨要不要召道士进宫作法叫魂了。
太?医诊过脉,忧虑道:“陛下,您的伤势不轻,本应卧床休养,忌怒戒躁的,您万不可再糟蹋自己的身子。”
萧煜倚靠在绣垫上,目光涣散,神色愣怔,也不知听见没有。
太?医叹了?声,躬身退出?来。
安静了许久,萧煜渐渐回了神,问:“谢润呢?”
望春道:“润公在偏殿,?直未曾离去。”
“把?他?叫过来。”
望春踯躅道:“陛下,您歇?歇吧,奴才叫禁军看着?润公了,他?不会走,您想什么时候见他?都行。”
“把?他?叫过来。”
望春不敢再拦,揖礼下去叫人。
“朕只想知道她是怎么逃的。宫禁森严,朕把?整个未央宫乃至于长安城都翻了个遍,那日出?宫的文?武官员也都严加排查审问过了,毫无破绽,她是怎么做到的?”
谢润站在屏风外,无奈道:“您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萧煜抬手挟掉唇角残留的苦涩汁液,执拗地说:“朕只想知道,朕受伤时她还在不在宫里,她走的时候知不知道朕伤得很?重。”
谢润生?怕又是?个圈套,不敢掉以轻心,谨慎含蓄道:“她……应当知道吧。”
屏风内是?阵漫长的沉默,映在薄绢上的影子许久未动,谢润站得有些脚麻,方才听见里头飘出?萧煜清寡的嗓音。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不过别走,朕另有事情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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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做了个梦。梦里萧煜总阴魂不散,跟在她身后走,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把?她急得干脆跳了河,这?跳就骤然从梦中醒过来了。
初醒时带着?些迷茫恍惚,只觉周围?切都很?陌生?。
身下铺着?羊毯,皮毛软蠕,绵弹厚实,不远的炉子烧得通红,上面吊着?铜壶,周围摆了?整套崭新的楠木桌凳,帐篷入口垂下厚重的毡帘。
她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已经随舅舅回了突厥草原,现正住在兀哈良部落的帐篷里。
毡帘被?拂开,青狄和花穗结伴走了进来。
音晚想起来了,临睡前舅舅把?她们叫过来陪她的。
父亲、兄长连同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都被?萧煜监视了,他?们暂且来不了,但这两?个小丫头目标小,在音晚跑之前就悄悄被?送了过来,她们已在这儿等她快?个月了。
青狄提着?铜壶,打开盖子,立马有浓郁香甜的奶味飘出?来,她倒了?碗让音晚趁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