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了什么?”容离举杯浅抿了一口。
“问姑娘这几日身子如何,夜里可睡得安稳。”小芙说完双目一亮,又道?:“老爷和夫人们正要去账房,说是昨夜骆知州派了人来,请了老爷去听曲,故而昨夜未得闲暇盘问那管账的先?生。”
容离微微颔首,“骆知州昨夜来得还挺巧。”
小芙气哼哼的,“那管账的也不知打?算如何糊弄老爷,他那几套说辞,怕是死人都能被他说成是活的。”
“兴许他也是逼不得已。”容离柔声道?。
小芙嗤之?以鼻,“逼不得已?他倒是吃好喝好了,大姑娘却?连个药钱都险些?凑不上,我听下?人说啊,那管账的曾和三夫人在夜里私会,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慎言。”容离面色一凛,看似好像真的生起了气,“她对我再有?百般不好,也是容府的三夫人,败坏夫人名声这等事,你万不可做。”
“我、我没有?。”小芙支支吾吾,“我这不是听旁人说的嘛。”
“她若当真做了什么,自会有?恶鬼上门索命,我们莫要在后头嚼他人舌根。”容离气急时?面色略微泛红,眸子也润润的,沁了水般。
小芙只好点头,“我不说便是。”
华夙鼻间却?是轻轻地嗤了一声,不像讥讽,亦不带半分轻蔑,那狭长的眼略微弯了点儿,似是被逗乐了。她总是笑得极浅,一瞬又将笑意敛了去,淡声道?:“好一个恶鬼上门索命。”
容离没吭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水。
“你就不怕,她若是死了,反倒成了索你命的恶鬼。”华夙口气甚淡,明明被困在屋中,却?颇为从容自得。
容离无声抬了一下?眼,放下?了手中水杯,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杆细长平凡的笔。
画祟。
她有?画祟在手,无甚好怕。
华夙掩下?黑绸底下?的唇微微一扬,心觉这病恹恹的貌美丫头果真像只狐狸,时?不时?便做些?狐假虎威的事。
因自家大姑娘时?不时?撞鬼,小芙不敢走?开太多回,恰巧空青在屋外,待午时?一到,她便让空青去带了些?饭菜过来。
饭菜是庖屋为主子们备的,大姑娘身子弱,常常不同夫人们一齐用?饭,故而如今即便是老爷回来,庖屋的厨子也惯于为大姑娘留下?一份,婢女只需去庖屋一趟便能将其提走?。
空青提了饭菜回来,面上无甚表情,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与那些?只会妄口巴舌的不同。她叩了门,门一开便将食盒递进了屋里,低声道?:“姑娘,饭菜拿来了。”
门略微敞着?,屋外的雾气依旧浓重?,这天阴得不像正午。
小芙将食盒接过去,回头朝自家姑娘看了一眼。
容离借着?这一道?缝打?量起屋外雾气,轻声道?:“让她进来一起用?饭。”
小芙略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姑娘让你进屋一起吃。”
空青愣了一瞬,低着?头道?:“多谢姑娘。”
门一合,那缭绕烟霭连一寸也进不得。
小芙打?开食盒,把?菜碟和米饭一份一份地拿了出来,转身又去取了碗和筷子。
容离坐着?不动,朝拘谨站在门前的婢女看去,叩了一下?桌道?:“来坐,站着?做什么。”
空青摇头:“府里有?规矩,下?人不可和主子同桌用?饭。”
小芙得意地扬起嘴角,晃着?头舀好了饭,身一沉就坐在了自家姑娘边上,好似在炫耀。
容离心觉无奈,气息如丝地说:“我命你进来,是同我一起吃饭的,不是让你站着?看我吃。”
“还要姑娘请你不成?”小芙回头看向空青。
“多谢姑娘。”空青只好坐了下?来,犹豫了一阵才拿起了筷子。
华夙在空青坐下?的那一瞬便站起了身,省得被凡人坐个正着?。她双臂往身后一背,朝这些?香气扑鼻的菜扫了一眼,双目一转,眸光落在了空青的发顶。
容离细嚼慢咽着?,未再说话。
“此人脾性不错,也算实诚。”华夙敛了眸光,“你看人倒是准。”
容离抬了眼,见空青未怎么吃菜,慢声道?:“在我这不必如此拘谨,和小芙一样即可。”
小芙笑了起来,“幸好跟了大姑娘,若是在别的夫人那,怕是晌午后才能吃上饭。”
空青低声道?:“来伺候大姑娘,是空青的福分。”
这样的话,容离已听过不少?,微微摇头,“你心里记得便好。”
小芙叹了,“也不知那管账的如何了,姑娘的月钱可是被克扣了不少?。”
空青沉默了一阵,才道?:“听闻老爷亲自查了账,府中有?三千两白银不知去处,那管账的被送去官府了。”
容离眸光一凝,“那人可有?说些?什么?”
“不大清楚,姑娘若是想知道?,空青一会便去打?听。”空青低眉敛目。
容离咽下?米饭,慢声道?:“罢了,人已带去官府,管账的日后过得如何,怕是已是定数,那三千两白银若是能找回来便好。”
空青抬眼看她,眸光一瞬又游离到了别处,肩颈原本绷得紧,如今倒是放松了半分,不再同方才那把?拘谨了,“姑娘好心。”
容离轻笑,苍白的嘴角略微扬起,柔弱得像极了屋外薄枝上无依的梅花,叫人看不得她受上半分委屈,好似合该宠着?她才成。
她神?色柔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垂着?的眼睫微微一着?,这般温文娴静,若不是身子骨太弱了些?,何愁无人上门提亲,怕是整个祁安城都抢着?要她。
看着?是楚楚可怜,可肠子却?弯弯绕绕的。
“当真就这么算了?”华夙淡声问。
容离未答,慢腾腾地挑出鱼刺,碗里那好端端的一块鱼肉像是被开肠破肚一样,被筷子翻得稀烂,已是连一根细小的刺也看不见了。挑完了刺,她才把?鱼肉夹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料你不会就这么作罢,在下?人面前装模作样而已。”华夙自问自答。
容离放下?了筷子,捏起帕子擦了嘴角。
“姑娘吃饱了么。”小芙问道?。
“嗯。”容离这一应就应了俩。
华夙连人命都不怜惜,又怎会管顾此事。她朝窗边走?去,窗棂上那层薄纸贴得严严实实,连丁点儿风也未漏进来。
上回这窗被剥皮鬼撞毁,次日便被修好了,省得风往屋里一钻,地龙便不暖了,如此还不如在竹院里住,好歹竹院的窗是好的。
华夙抬手,单薄的掌心覆在了窗棂上,隔着?这窗纸同外边的雾气相贴。半晌才收了手道?:“雾气弱了些?许,明日寅时?,此阵不攻自破。”
话音蓦地一顿,她转头朝容离看去,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眉目间显而易见的犹豫,过了一阵,她才问道?:“猫在何处。”
容离听见到,闻声愣了一瞬,她从闻香轩回来后,便把?那黑猫给忘了。捏着?帕子的手一顿,问道?:“我从外边买回来的猫养在了哪儿?”
小芙轻轻“啊”了一声,一双眼圆圆瞪着?,猛地站起身道?:“我昨日怕它夜里叫不停,扰着?姑娘歇息,便将它放在了下?房,险些?将这小东西忘了。”
府中下?房是下?人住的地方,好几个婢女同住一屋,床摆得严严实实,连落脚的地方都寻不着?。
容离状似无意地侧过头,朝窗边看去。
“抱来。”华夙勉为其难开口,单单这两字便说得十?分干涩不情愿。
容离皱眉,“那么小的猫儿,怕是得四处跑,你将它放在下?房,也不怕它被别人捉去。”
“我将它拴起来啦。”小芙小心翼翼道?,“我同屋里的姐妹说了,这是大姑娘的猫,她们定不敢胡来,兴许猫已经被喂饱了。”
“抱来让我看看。”容离下?颌微抬,不凶煞骄横,反倒娇得很,催促道?,“快些?。”
小芙扒了碗里最后一口饭,鼓着?嘴说:“这就去!”
屋里少?了一人后,空青又拘谨了起来,眼神?都不敢往别处瞟,唯恐冲撞了姑娘。她心底有?些?焦,可收拾起这桌子时?倒是有?条不紊的。
“我本以为你会替玉琢求情。”容离忽道?。
碗铿地撞在了一块儿。
空青拿碗的手一顿,将空的菜碟子放回了食盒里,“她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你不担心她也被官府带走??”容离抬眼看她。
空青站着?,手指有?些?发颤,面色却?仍算是冷静,“她起了祸害主子的心思,理应严惩,容府未将她交给官府,已是她的福分,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她此世就毁得彻底了。”
容离打?量着?她的神?色,缓声道?:“爹若要罚她,我也拦不得,但谅在她曾服侍我,我会寻个法子,让爹罚轻一些?。”
她说得极慢,每道?出一个字,俱在分辨空青神?色的变化,连空青那嘴角下?撇的弧度也未放过,好似在看一出戏,而她是戏外之?人。
空青眼眶红了,盖好了食盒,揖身哽咽道?:“姑娘不必心疼她,她自作孽,不受罚不知恩。”
容离见她低头抽噎,撑着?桌站起了身,双目微微弯着?,当真如置身事外般。她扶起空青,轻声道?:“我啊,向来心软,最是心疼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
嗓音轻飘飘的,好似空谷传响,旷远清灵。
华夙抬手勾落蒙面的黑绸,缓缓将其扯落至下?颌,“倒是会说话,你可也骗过我?”
容离有?气无力地撘着?空青的肩:“旁人待我有?几分真,我便回以几分真。”
华夙轻笑了一声,笑得凉薄,狭长的眼中未掀起半圈波澜。
下?房离兰院不远,兰院住的是大姑娘和两位受宠的夫人,若是离远了,婢女还不便赶来。
片刻,屋外响起细细弱弱的猫叫声,小芙脚步轻轻,一边念叨:“可别叫了,一会便去给你弄些?吃的,身板小小,胃口倒是不小。”
小芙搂着?猫推门而进,跨进门槛的一瞬,猫不但不叫了,还猛地炸起了毛。
“见到主子怎不乐呵,怕成这样?”小芙轻轻呀了一声,小声嘀咕。
容离把?猫接了过去,心里清楚这猫在怕什么,好端端一只猫,不知怎的竟然不怕人,却?怕鬼怕得厉害。她抬手往猫背轻抚了两下?,抬眼问:“喂过了么?”
“并未。”小芙低声道?:“下?房的姐妹不敢随意喂,怕将这猫喂坏了。”
“你去庖屋要些?鱼,白水烫熟了再拿来。”容离摸起这猫的下?颌。
“姑娘,我去。”空青拎起食盒,“我顺道?将食盒带过去。”
“那便你去。”小芙乐呵起来。
等空青走?了,小芙才说:“我方才问了,说是那管账的还在受审,未见传讯回府。”
容离摇头,“无妨,三夫人可有?出门?”
“三夫人似乎回了屋后便不见出来了。”小芙想了想。
容离思及不久前蒙芫和其贴身婢女私语的模样,侧头叮嘱道?:“若是三夫人那屋有?什么动静,便同我说,今日她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是不是因玉琢的事,也伤了心。”
“伤了心”这三字她咬得略显刻意。
“姑娘你还忧心她会伤心?”小芙差点气得厥过去。
容离抚着?怀里的小黑猫,话音也跟猫儿一样,轻轻细细的,“到底是我三娘。”
她朝妆台走?去,抱着?猫坐下?了,状似在看镜子,实则是在用?余光端详身侧的鬼。
华夙的样子映不进铜镜,她的手还勾在黑绸上,凉薄的眼瞧见了这只瘦瘦小小的猫。
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整整齐齐摆放着?,容离也不怕这猫会将东西摔了,便将其搁在了桌上,又怕它会忽然窜出去,故而轻飘飘地按着?它的背。
“果然还是太小了。”华夙合起眼,不忍直视。
小芙还在屋里,容离不便说话,干脆沾了妆台边那铜盆里的水,在黑猫的脚边写起了字。
「你要进它的身么」
华夙垂眸看字,殷红的唇中吐出凉凉的字音,“暂不。”
容离又写。
「那你找它作甚」
华夙哑口无言,不情愿地别开眼,“时?辰未到,尚还不急。”
猫儿一动不动地蹲坐在案上,并非是因为乖巧,而是不敢动。
容离沾了点儿水,指尖滑落一滴晶莹,一笔一划写着?。
「莫非入了这猫的身,你便不怕外面的雾了」
“以活物做遮掩,此为一计。”华夙平静道?。
「若是活物即可,容府中那么多婢女,为何不夺一人舍」
容离的字甚至娟秀,却?同她一般,似是有?气无力的,不见笔锋。
华夙竟未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阵,才淡声道?:“麻烦。”
容离总觉得自己好似又揣摩出了点儿什么,这鬼能耐应该大得很,如今东躲西藏的,不杀她夺回画祟,也不轻易夺凡人性命,连出手次数都屈指可数,兴许是受了重?伤,亦或是遭了什么禁制,鬼力不支,故而……
才此般委曲求全。
偏偏还没点委曲求全该有?的样子。
她眼眸一转,盈盈笑了一下?,又写下?一列字。
「你竟是怕麻烦之?鬼」
华夙睨她一眼,抬手将黑绸挂牢在耳边,又遮起了脸。
今日这天暗得格外早,还未到酉时?,外边已是漆黑一片。
屋里,小芙正撑着?下?巴打?瞌睡,容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而那浑身裹着?黑绸的鬼物,仍在同这远不足岁的小猫僵持着?。
华夙的神?情忽地一变,虽不至于扬起兴致,却?是颇觉意外,“有?人进了柴房。”
“嗯?”容离抱着?猫站起身,隐约记得柴房的门后来是落了锁的。
华夙又道?:“柴房里的婢女命火将熄,有?人害她。”
容离侧头便道?:“小芙,出去瞧瞧,外边怎好像有?鸟叫,天这般冷,是什么鸟来了兰院。”
小芙脑袋一歪,揉着?眼醒了过来,打?起哈欠道?:“许是山雀。”
她探出身望了一眼,又缩回了屋里,“没听见鸟叫,反倒看见有?个人大步流星地跑出了院门。”
“什么人?”容离皱起眉心,“你再仔细听听。”
“未看清。”小芙只好又出了屋,问坐在门槛外的空青,“刚刚跑出去的人看清楚了么,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刚刚闭着?眼,没看清。”空青说完便侧耳细听,忽然转身朝柴房走?去,猛地拍起门。
门是锁上的,屋子里窸窸窣窣响着?,还传出细微的哼声。
小芙和空青相视了一眼,一人抬腿,一人朝门上撞去,可姑娘家力气小,一时?也不能将门撞开。
这动静太大,蒙芫和姒昭的屋里也出来了人,几个婢女甚是不解,一人惊愕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钥匙在哪儿呢?”小芙扬声问道?。
无人作答,却?有?两人上前相助,还有?个丫头站在后边探头看。
此时?,柴房里另一侧的窗咚地响了一声,是支起的窗棂落下?的声响。
几人面面相觑,那站在后边看的丫头愣了一瞬,随后拔腿就绕到柴房后边一探究竟。
小芙、空青和其余两人奋起撞门,嘭一声硬生生撞破了,门开的那一瞬,她们齐齐看见了一双垂在半空的腿,仰头一看——
玉琢吊在横梁上,被一根麻绳勒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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