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被烧毁,宁珂承暂时只能在自己屋里处理公务。走水后次日,李蒙闻讯来宁府找他,言及此事,宁珂承从屉子里取出那封残破的信,置在书案上,两指并齐推到他面前。李蒙一看大惊:“这,这怎么会在…”
宁珂承略微偏头,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沉如寒潭。
“你查这戳的来历时已把信封带走了,没过两天,有一封相同的信出现在我书房的抽屉里。”
李蒙眼睛一转,将关系厉害理清,道:“这封信是别人故意放进来的。可若要给大人您泼脏水,为何还要放火?留着作证据,日后人赃俱获,有口也难辩。属下去现场看过,若火势再大些,整间房子都会变成废墟,那放信未免显得多此一举。”
“他要的便是这个,自然不会下手没轻重。”
起初宁珂承也想不明白这点,来放火必定是幕后之人察觉到他在调查此事,若担心书房里有其他证据,想毁尸灭迹倒正常。只是一点,既然泼了火油,为何不索性彻底将房子都烧了,做得这样不干不净看似与前头的雷厉风行背道而驰,可再仔细一想便都懂了。书房背靠水,门前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一旦起火,不用多久必会有人发现,取水便捷,即使浇了火油也不过是多燃上一刻。
幕后之人明白自己如今还算安全,多半知道他在调查信戳的事,千方百计做了这一出,不为栽赃,旨在让他识趣,知难而退。那人是无声提醒他,相府都能来去自如,悄无声息地潜入书房放信,难保明日不是贿银或者赃物。那人仿佛在嘲讽他,弄死他的手段那样多,一次放过,绝无下次。他在明,敌在暗,实在被动。
宁珂承道:“他这是做给我看的,让我及时收手,莫要再插手这件事。”
“信戳一事属下也问了些人,都说不清楚来路。如今才刚开始,幕后之人已按捺不住,若再查下去,恐怕会危及大人。”查明真相要紧,可李蒙更担心宁珂承的安危。
“可若真知难而退,我就不是宁珂承了。”宁珂承微微一笑,显然已看淡这些,无所畏忌。他倒是想起另一事,“昨日宁清这孩子看到了这封信,我瞧着他神色有些古怪。”
李蒙惊道:“难不成宁公子也知道这事?”
“我猜想他在南疆调查粮草案时无意中被牵扯进来,或许还是与杜源有关。”
李蒙想起前两天安国公府的事,似乎能说得通,禀告道:“前几日安国公府遭了贼,刑部的黄均正在调查此事,会不会也与此事有关?”
“什么,安国公府遭贼了?”
“是,听说没偷走什么,黄均还差了一拨人调查,不过还未找到人。神出鬼没这一点与放火之人有些相似,若为的是同一件事,即便不是同一人也该是一伙,逃不掉关系。”
宁珂承点了点头,面露愁色:“宁清怎会牵扯到此事。”
良久后,他长叹一声:“从前他跟着太子读书,才华卓越,是一群人里的翘楚,我不喜,后来他流连茶肆酒馆,乐钟消遣,我虽训斥,心里反而松了些。朝堂之事瞬息万变,何苦让他也陷进来,倒不如像寻常世家子弟一般,平平无奇,却活的自在。”
李蒙知道大人这是爱子心切,只好劝道:“公子聪慧,天资难掩,既阻挡不得,不如默默护着。”
安国公府。
昨夜在宁府见到那封残信后,宁清彻夜辗转反侧。他一瞬间起过怀疑的心思,可仔细想想,这其中疑点颇多。首要的便是,如果他爹确实有这封信,必定早就知道其重要之处,怎会有暗室不放,放在书案屉子里。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那封信是别人放进去的,因为外人不知道书房有暗室,才只能放在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正是这点让他确信,他爹与幕后之人无关,大概同他一样在差此事,被人察觉以此为警告。
宁清不免有些佩服起那人的神通广大,那人知道他爹在查此时便去宁府放火警示,怀疑他手里有信,便去安国公府夜盗,这样的底气实在令人叹服。他正想着过两日要不要去宁府探探他爹的口风,外头林荣进来传道:“公子,刑部的江吕文来了。”
江吕文,好像是时常跟在黄均身边的人,他来做什么?
宁清让传,起身去正厅见他。片刻后,江吕文带着一人,笑脸盈盈地进了厅,开口便是恭喜,让宁清一番不解:“何喜之有?”
“自从公府遭了贼,我们大人是废寝忘食,梦里都在惦记此事。”
不是说废寝忘食吗,还做得了梦?不愧是黄均手下的人,一个样的油腔滑调。宁清撇了撇嘴端起茶盏。
江吕文见他不说话,只好继续道:“大人让我们在公府周围调查盘问,属下们不敢怠慢,连日下来,果真发现了线索。”
“哦?”宁清闻言抬头看他,面露喜色,将茶盖盖回茶盏,茶盏放置一旁。看来黄均不是一无是处,他问:“发现什么线索了?”
见他有了兴趣,江吕文忙趁热打铁道:“那日公府是二更天左右遇贼的,正好更夫洪山那时在公府附近打更,属下已将人带来了。”
江吕文移开一步,他身后的人便映入宁清眼里。洪山看上去有些年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
洪山这把年纪从未与皇家贵族接触过,手足无措的,颤颤巍巍地打算跪下,宁清忙制止他:“洪伯,您这年纪可以做我祖父了,实在不敢受这大礼。”
洪山惶恐中被有眼色的江吕文提醒道:“将你见到的再说一遍给公子听。”
洪山点了点头,回想起那夜的情形,说道:“那夜小人在前街打更,记得很清楚,二更天,往常这时候街上除了我了无行人,只是那夜不同寻常,我听见了屋顶有异动,担心遇上夜贼,找了个墙角躲着。小人年纪虽大眼力却不差,亲眼见到两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在屋顶疾走后,一前一后跳进一处院子里。”
窃贼一转眼便没了踪迹,极有可能是进了附近的府宅,这与宁清当时想的如出一辙。
宁清问:“你看清是谁家的院子了吗?”
洪山肯定道:“离得不是很远,小人看的一清二楚,是聚客斋袁掌柜的私宅。”
袁掌柜?袁虚?自从上次三王子的侍从在聚客斋暴毙,宁清已有几个月未去聚客斋,突然听到这名字一时反应不过。
他停顿片刻,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林荣,送洪伯出去,去库房取锭银子给他。”
林荣将人带出去后,宁清问江吕文:“袁虚的背景查了吗?”
江吕文心里暗喜,忙回道:“查过了,甚是清白,聚客斋生意一向红火,不少达官贵人都会去聚客斋,因而袁虚在帝都也有些脸面。”
“袁虚是掌柜,那主家是谁?”
江吕文迟疑了片刻,为难道:“这个已经在派人查了,还没结果,不过能开得起这样大的食府,此人在帝都必定算得上人物。”
宁清垂着头,左手食指敲着靠椅的扶手,思索片刻后抬头说道:“黄大人很是用心,替我谢过他,还请黄大人继续调查窃贼一事,有消息再来公府告知。”
江吕文笑着领命,又问道:“窃贼既进了袁掌柜的私宅,要不要把他叫来刑部问问?”
“嗯,也好。不过,虽然窃贼进了他的宅子,却不能因此说明他与窃贼有关系,毕竟是有脸面的人,在没有线索之前,还是不要为难他。”
江吕文拱手行礼:“是,属下明白,若公子无其他事,属下就先回刑部了。”
“去吧。”
林荣回来时,正厅里只剩下宁清一人,见了他便道:“去将陈总领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陈春峦听宁清大致说了方才的是,问:“公子怀疑袁虚?”
“是,不过没证据。”
“那公子为何不让刑部接着查?”
“刑部受制颇多,若袁虚的主家真有些来头,只怕黄均也挡不住,既然让他们查窃贼便纯粹些,只查这个,别的我也不放心交给他们。”
陈春峦明白他这是怕打草惊蛇。
宁清对他道:“陈总领,窃贼一事先不用管了,你私底下查查袁虚,不止他,聚客斋那样大,他还有一个私宅,一个人肯定顾不过来,应该有自己的心腹,都别放过,有蛛丝马迹就回来告诉我。”
陈春峦应令后退下。
宁清随即起身往外走,林荣忙问:“公子,你这要去哪呀?”
“去费添那。”
费添本躺在软榻上,双腿悬在空中摇晃,四目无神地望着房顶,手一下下地抓着葡萄往嘴里送。他突然听见了脚步声,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在公府里能来找他的,除了宁清哪还有别人。
宁清进了屋就让林荣把房门关上,费添不解道:“兰誉兄,你这是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宁清不拐弯抹角,直接问:“费添,我有一事问你。”
费添点了点头。
“先前在刑部时我问过你,你说你到了帝都后从未劫富济贫。可袁虚偏说你偷了他主家的东西,你再想想,有没哪里能扯上关系?”
费添一头雾水,几个月前的事,那时候都搞不清楚,现在既不是难上加难。
“你从荥川来,走过的地方不少,不知是城内,城外的有没有能与此事扯上关系的?”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费添恍然记起,“在晏州城外盗过一笔,乡野田间的竟然有座大宅子,我心想定是剥削佃户得来的,夜里便溜了进去。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我方进屋不久便被人发现了,最后只从抽屉里慌乱地取了些轻便的银票。”
宁清入神的思忖着,费添以为他生了气,忙道歉道:“我发誓,我就做了这一次,而且那时你问我在帝都里有无偷盗,我就没想起来城外的事。”
“不,我不是想这个。”宁清猛然抬头,问他道:“那时候偷的东西,还在吗?”
“在,都是些大额的银票,我一时用不到,分了一部分出去,就留了两三张。”费添从衣柜里将包袱取出,拿到桌子上,找到最底处的一叠,面上确实有几张银票,一张一千两。
“这些银票你是不是拿去当铺换成银子了?”
费添惊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一千两数额太大,我换成银子后才分给那些穷人。”
“那便对了。”宁清道,“数额大的银票都有标识,你贸然去当铺换,只怕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告发了。”
费添豁然道:“我就说怎么刚进聚客斋不久就被人拎起来,原来是误打误撞,自己送上门去了。”
宁清将银票放在一旁,看了看包袱,觉得有些眼熟,问道:“这包袱是你去南疆时用的那个?”
“我就这一个包袱,自然用这个。”
宁清噗呲一声,笑道:“我那时就奇怪,你的包袱怎么偏比旁人的鼓,原来装得都是银子,真是难以预料。”
看样子,袁虚知道费添偷了银票,为何不说?费添偷的宅子必定与袁虚有关,可在魏尧将费添送去官府时,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看样子不打算闹到公家,只打算私了。明明是受害的一方,为何要藏着掖着?前些日子的窃贼,躲进的也是袁虚的宅子,这两事是否有所关联?
若这两件事确实有关,只能说明一点。窃贼煞费苦心进公府,要盗取的不是银票。方才费添说自己去南疆时也带着这个包袱,回帝都后,这包袱跟着他们禁足了两个月,解禁不久后就出了夜盗的事,莫非,包袱里有什么让他们更在意的东西?
宁清手伸到包袱上,一扯,整个包袱都散开来,将表面的杂物扫开后,底下的一叠信件暴露在眼前。宁清霎时情绪紧绷起来,轻轻将信件拿起,翻看几份后停了动作。费添虽不知他在做什么,但见他半天没有动作,也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
宁清将其他信放下,唯独留下了一封,递到他面前,费添茫然道:“是什么?”
宁清淡淡道:“他们是为了这个来的。”
费添接过信,低头一看,吓得瞪大了眼睛,忙到包袱里将从南疆带来的密信取出,放在一处比较,信戳的样式分毫不差。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原来早就在无意中拿到了信封,无措道:“我,我真不知道有这东西,当初没顾忌太多,随手抓了一叠就走,这些,这些东西我都没仔细看过。”
宁清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费添,你帮上大忙了,为兄今晚就让厨子给你加菜。”
“我,我帮上什么了?”
“我们手里有杜源的信,那时大家都不知道他此举是何意,如今却明白了。”宁清走了几步,转身对他道,“杜源身后之人不能事事出面,可需要一种证明身份的法子,以免他人冒名顶替,这信戳就是此用。我们依据信戳,顺藤摸瓜,必定能触及幕后之人,因此他们也着急,才要出此下策夜盗公府,没想到弄巧成拙。”
“原来如此。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个城外的宅子在什么方位,你大致还记得吧?”
…
聚客斋外,陈春峦已盯了几日,在聚客斋和袁虚的私宅之间来回奔走,摸清了大概。平日里袁虚都在聚客斋招呼宾客,铺子里的事大多都由他亲自过问,忙得团团转,关了铺子便回宅子歇息,直至第二日清早出门,到聚客斋去。他有一个得力手下,名叫霍三城,总跟在他身边,袁虚也时常提点他,算是心腹。
这日霍三城进了铺子不久又出来,袁虚还留在聚客斋,实在反常,陈春峦等了这些日子,总算等到他们有所行动,便悄悄跟着他,见他上了马车,回头取了马远远地跟着。马车兜兜绕绕得出了城门,此时人烟稀少,不必像在城中时那样避人耳目,马车径直向前行驶。陈春峦骑着马在荒山平野中过于显眼,于是中途拐道进了林子,在暗处继续跟着。
他一路跟到一座坐落在山下田边的大宅院前,大门上挂着明晃晃的两个赤金大字,霍府,大门口足足有八个家丁手持木棍在守。霍三城下了马车,家丁见到是他才将紧闭的大门打开,霍三城进了宅子,大门又立刻被关上。
陈春峦见此,立即回国公府,向宁清禀告:“霍三城进了城外的宅子,正是费公子所说的那处。”
先前费添已凭借着残留的记忆,带着陈春峦走过一遭,找到了他所说的宅子,正是今日所见的霍府。
此举不过是让宁清所想的板上钉钉,霍三城是袁虚的心腹,如此一来,袁虚是逃不了干系了。可一个袁虚不过是虾兵鱼将,真正的龙王爷还潜在水底,该如何让他现身才是关键。
宁清道:“继续守着,除了霍三城若还有旁人去了,必要谨慎。”
“是,属下已让分告侍卫去轮班守着,绝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陈春峦退下后,宁清起身,俯下头打量了一番,笑道:“不错,今日穿的得体。”
林荣道:“公子平日不都不在意衣着吗,今日怎么…难不成要回宁府?”
宁清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算你聪明。”
今日宁珂承正巧在家,见他回来也不惊讶,似乎等待已久了。
宁清恭敬地行了礼,偷偷一瞥,笑道:“前几日儿子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父亲好好说话,不知书房如今怎样了?”
宁课程让何伯上些茶点,宁清看了一眼,全是他喜爱吃的。
“无事,已差人重建了,近来事务不多,我暂时在自己屋里处理,也还尚可。”
宁清应了一声,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反常的细嚼慢咽起来,显然是在等他父亲先开口。宁珂承自然明白,先前想到千言万语到了要开口时反而说不出了,他看着宁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道:“凡是要有分寸,切记保重自己。”
宁清闻言,茫然地抬头看他,转而为笑:“父亲也是,切勿过度操劳,仔细身子。”
直到用过饭宁清要离开,两人也没提起那日在书房所见之事,父子俩心如明镜,事事明了,却不戳破。有些话问了也不会答,又何必问呢?
宁清转道去了自己的屋里取过木鸢里的信便走,回到国公府时才打开来看。宁府走水那日,他回府里传了信,问及南疆战事,不知陶吉是否清楚一些内情,如今陶吉已回了信。
信中提到北狄王新制了火炮,南蛮王买了一批。难怪有底气突袭宣域关,原来是仗着北狄王的威风。
宁清看完信,转手就火烧了。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是陈春峦。
“陈总领为何如此焦急,是城外有了消息?”宁清有些好奇,陈春峦总是一个表情,竟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不是城外,是南疆。”陈春峦深吸了口气,依旧难掩愁绪,“不久前朝廷收到南疆来的快奏,原以为南蛮的兵马不多,想不到竟足足有十万,且他们还不止从哪来的神炮,威力惊人,防守之力尤强,我军两次强攻都不占上风。”
宁清沉思片刻,问:“我军只有六万兵马,将军可是要朝廷加兵?”
“是。将军上书再加五万兵马,可北疆剩的三万兵马不能动,其余的兵力都散在各处,没有兵符无法调动。但上次将军禁足时,兵符已被陛下缴了。”
宁清惊道:“还没换吗?”
“陛下未提起还兵符一事,将军就没主动要。”
宁清一股怒火冲头而来,闭上眼调控情绪。祥丰帝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见所要兵力不多,便霸占着兵符不还,这下吃了亏,实在是咎由自取。
“难不成这种时候,陛下还不打算归还兵符?”
“陛下紧张南疆战事,怎会不还。是这派去还兵符的人…”陈春峦看着他道,“将军亲自说要您去。”
“我?”宁清一脸难以置信,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陈春峦点头应道:“是。宫里应该很快会有人来传了。”
话音未落,那头林荣急冲冲地跑来,见到陈春峦惊讶了一番:“陈总领也在这。”
随即对宁清道:“公子,宫里来了个小太监,说是陛下请你进宫。”
还真是。
宁清点头道:“你先备好马车,我换身衣服,随后就来。”
马车悠悠转转到宫门前,小太监在马车前提醒道:“公子,到了。”
宁清掀开车帘,顺着脚凳下来,他无官服,穿一身淡蓝色罩纱锦袍,内敛不放,极为合适。
林荣留在马车里等他,小太监领着他到了安庆殿外,冯郁见了他忙迎上来:“宁公子可算来了,陛下收了将军的信后愁得午膳都未好好进食,就等着您来呢。”
笑话,有事相求时嘴脸倒是平易近人,半点不见霸占兵符时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