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笑道:“让陛下久等了。”
祥丰帝见了他,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喜色,吩咐冯郁亲自上茶,又给他赐座。
宁清微微俯身谢过。
祥丰帝揉了揉头,问:“朕请你来的缘由,想必你也知晓了。”
“是,臣听说了。”
“朕原先是想着此次所需兵马不多,无需动用兵符,且原让魏尧禁足三月,提前解禁已是破格,不好再提前将兵符还他,便打算等他回来后在交还,只是想不到有此变故,是朕欠缺考虑了。”
宁清不动声色地瞥了冯郁一眼,他那明晃晃担忧的表情实在可笑。在宁清看来,这不过是朱勤咎由自取,现在摆出一副情有可原的样子是给谁看。
他虽不满,却不能当面下皇帝的面子,尊卑之道还需得守着。
“陛下如何能想到南蛮故弄玄虚,隐藏实力,还请陛下莫要自责,如今前方的战事要紧。”
他这一说,祥丰帝想起了正事,应道:“说的是。将军来信说让你自己护送兵符,冯郁已将兵符找出了,你拿了,尽快送至南疆。”
祥丰帝将锦盒递给冯郁,由冯郁转交给他,宁清收下,起身行礼道:“陛下若无别的事臣便先回府了,早些准备,好早些启程去南疆。”
“也好。你去南疆也需要一些人马,可要朕拨给你?”
宁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谢绝了他:“不敢劳陛下费心,府中现有人马已够,臣带一些就是。”
被直截了当地驳了好意,祥丰帝脸色僵了一瞬,看着他颔首,语气也有些冷硬:“说的也是,那你先回府安排去吧,切勿误了军机。”
“臣领命。”宁清果断跪下行了礼,起身便走。
祥丰帝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对冯郁道:“宁相的公子倒是有脾气,原见宁相忠心,将他儿子许给魏尧,以作掣肘,看来朕是失策了,他比魏尧还厉害,敢当面给朕脸色看。”
这样的情形,冯郁不知应对过几回,早已练就了驾轻就熟的本事。他只好一如往常地劝道:“宁公子骄矜惯了,或许不是故意的。”
“随他去吧。朕懒得同他计较。”
宁清回府后便让陈春峦给他挑些侍卫,护他去南疆。
陈春峦安排妥当后,仍不放心:“只有十二人,会不会少了些?”
“绰绰有余。”宁清自信笑道。
“那,要不属下一同前往?”
“不用了,你留在帝都,继续盯着城外,若有必要时传信到东宫,太子自会处理。”
“太子?”陈春峦惊讶道,不知怎会牵扯太子。
“太子也知情,到时候你放心找他。”
次日,朱御闻讯出宫,见了宁清一面,听他说及近日的事,倍感惊叹:“想不到那封信背后竟攀枝错节,你放心,你不在帝都时孤会看紧此事。”
“有劳太子了。”宁清微微笑道。
“孤见你成婚后实在是忙,一桩桩事接踵而来,就未好好歇息过,如今还要去南疆乱地送兵符,此去险象环生,必要护好自己。”
宁清淡然一笑:“殿下放心,我又不上战场,不会有事的。”
太子是上朝时听祥丰帝提起才知晓此事的,宁珂承自然也不会不知。宁清临行前特意去宁府辞别,宁珂承晓明大义,心里虽担心却依旧让他去了,不过是再次嘱咐他小心。
原来宁清是不打算带上林荣的,可偏偏他与费添说话时不慎让他听见,便死乞白赖的,任他说什么都要去。
“上次公子说去南疆用不了多久便能回来,结果一去近两个月,这次南疆战乱,说不定要更久。”林荣凭着二十年与宁清打交道的经验,以及上次被蒙的悲惨教训,这次早已学乖,看破了他的伎俩,“可别说送完兵符就回帝都的话,以公子的性情,不等到战乱平息,怎会抛下公爷独自回来。”
“什…”宁清被戳穿了心事有些尴尬,偏偏费添还一副狐疑的样子盯着他,嘴硬道,“你倒是了解我。”
无法,宁清最后还是带上林荣一同前往南疆,不过事先约法三章。
“话说在前头,此去可没什么好待遇,吃穿上不比公府,说不定何时缺了粮,你这身肥肉必要时还得拿出来用。”
林荣沉默了片刻,宁清以为他在犹豫,想不到他此次是存了心要跟着,无畏道:“不打紧,小的肉多,能多饿几日。”
…
夜里,十二名侍卫整装待发,为赶路,众人皆是骑马。离开晏州三个时辰后,在天边微亮时到了昌州,在城中稍作歇息,
费添见宁清带着林荣要出去,问:“兰誉兄要去哪里?”
“去昌州武司调兵。”
调兵?费添反应过来后忙跟上,与他一同前往。
起初宁清也疑惑魏尧当初没带上他,为何此次却要让他去送兵符,等出发前看地輿图时才恍然大悟。此去南疆途中要经过几个大州,皆是兵力充备之地,再加之庆州兵力不足,要虎符也是为了调兵。魏尧指名要他去,面上为了护送虎符,实际是要他在行路途中将兵力集齐,省去了来回折腾的浪费,以免误了军机。
天还未大亮,昌州武司的大门前只有两个守卫,昏昏欲睡的,等宁清和费添都到他们面前了,上下眼皮还在打鼓,费添看不下去,朝他们的肚子各戳了一下。
“谁,是谁?”守卫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他们三人时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装腔作势,“你们是何人?大清早的来做什么?”
宁清瞥了他一眼,正视前方道:“传镇北将军军令,持虎符调兵,你们武司使呢,让他来见我。”
守卫们狐疑地相视一眼,心说这是哪里来的疯子,大清早的来这撒野。
宁清懒得与他们多说,取出袖中的腰牌给他们。
临行前朱御说是无官位在身,在外多有不便,便给了他一块腰牌,助他行事通畅无阻。
守卫拿过腰牌一看,金尊镶玉,团龙簇拥着一个“朱”字,朱乃是皇姓,能拿着这样的牌子,不是皇族也是权贵。两人霎时吓出了冷汗,困意早就散到九霄云外去了,忙跪地行礼,双手举起将腰牌奉还,求情道:“公子恕罪。”
宁清一把将腰牌塞回袖中,说道:“别磨蹭了,去请武司使。”
宁清被带到正厅,等了些时候,武司使手忙脚乱地扣着衣扣跑来,直接冲到在他面前跪下:“下官见过公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不用问那些无用的,你只需知道我是安国公府的人,如今南疆兵力不足,镇北将军特让我来调兵,这是虎符,请大人看过无误后立即安排调兵。”
宁清给林荣使了眼色,林荣便将怀里的锦盒取出,递到武司使面前。他口干舌燥地干咽一口,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露出了黑玉质地的符节,若干道疏松的纹路通向背后,聚集成一个“魏”字。从前有人说这“魏”是指代大魏,可自建国起,虎符都在魏家一族手里,因此又有人说这“魏”一开始是指的魏家,不过到底只是揣测,真相如何并无人知晓。
这虎符有一辨认之法,传说当时魏尧的父亲在西戎作战时不慎磕了虎符,因此虎符面上有一小缺口,武司使仔细瞧了瞧,确有缺口。他将锦盒盖回,还给林荣,俯身喊道:“下官遵令,即刻安排。”
昌州是帝都屏障,军马充足,武司使为凑了两万兵马,宁清随即带军南下,途经四地,凑集五万兵马,直往庆州。
——
庆州。
七日前,探子来报,嘉州城内的兵力足足有五万,另还有五万驻扎在宣域关外,以备不时之用。魏尧上书朝廷,将增兵之事交给宁清,他为人通透,必明白自己的用意。
这些日子来魏尧并未偃旗息鼓,时不时就让魏军到城门前溜达一圈,打不过半个时辰便撤,仿佛逗弄南蛮军一般,伤亡不多,可将南蛮军气得够呛。
两日前从北疆传来回信,南蛮的火炮果然是北狄所为,布那将刚制好的火炮卖给南蛮王存的什么心昭然若揭,也只有孙胤那个傻子自以为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宁清撇下费添,让他带着大军,自己则带着林荣快马感到庆州营地,迎面便碰见赵旻正要回帐,见到他大惊,被宁清及时遏制住捂住了嘴:“噓,别出声。”
赵旻瞪大眼睛点头,等他放手后才问:“公子怎么来的这样快?”
“我先行一步,大军在洛水河畔歇脚,明早才到。”宁清顾盼一周,低声问他,“你们将军在哪个营帐?”
赵旻迟疑地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宁清微微一笑,将林荣退给他,说道:“麻烦赵将军替林荣找个住处。”
说罢,还不等赵旻回应,宁清便朝着他方才指的方向轻手轻脚的去了。
赵旻转头问林荣:“你们公子,这么性急吗?”
林荣一边为被抛下哭笑不得,一边还不忘维护自家主子,怒视赵旻:“胡说八道。”
随军的武备监画了张火炮的精密图,魏尧这几日不带军的时候便在研究此图。夜里帐中点了灯,他凑着昏暗的灯光看兵书,静谧之中嗅得一丝不同寻常,微微抬起眼。
…
宁清探头探脑地往帐内偷瞄,黑灯瞎火的,看来是睡下了。他蹑手蹑脚地挪着步子到榻前,黑暗中也看不清人在哪里,他伸出手去摸,未碰到人手腕就被用力拽住,一个翻身被压在榻上,背磕到略硬的床榻,有些疼。
他哎呼一声:“我大老远的赶来,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魏尧在他身上戏谑一声,而后放手,在他身旁躺下:“若是旁人,眼下命已经没了,我手下已把着分寸了。”
宁清揉着右手腕,问:“你何时知道是我?”
“方才。”
啧,模棱两可。
“你如何认出来的?”
“感觉。”
“呵。”宁清嗤笑一声,心想他何时也会说胡话了。
两人静静躺了片刻,魏尧问他:“一路颠簸,累吗?”
“方才不觉得,一躺下却好像立刻就能睡着。”宁清闭上眼,思绪渐渐涣散话说到后面越来越轻。
“嗯,夜深了,睡吧,明日再说。”魏尧没等到他回话,侧身为他将被子盖上,刚要起身,手却被拉住了。
宁清喃喃道:“敢走试试。”
黑暗中,魏尧愣了愣,一时不知他是真困还是装的,可偏偏人此时又了无声音。魏尧迟疑了片刻,复躺回榻上,握紧了拉住自己的那只手,一个翻身,隔着被子将宁清整个人搂在怀里。
次日,晴空万里。
宁清醒来时已近正午,洗漱完后正要走出营帐找些吃的填饱空了一整夜的肚子,见魏尧端了盘子进来,有些惊讶:“你怎么还在这?”
“后续兵力已到,有赵旻和田塍他们管着,旁的事不急。”魏尧放在桌上,看向他,“愣着做什么,过来用饭。”
宁清糊里糊涂地坐下,看着面前的饭菜依旧有些不解,迟疑地抬头看他:“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
魏尧灿然一笑:“我一向如此。”
…不是他疯了便是魏尧疯了。
用过饭后,宁清想起费添,问起他,魏尧道:“他一到营地便睡过去了,才两个时辰,醒不来。”
看样子费添无事,就是累的,宁清不再记挂他,倒是想起了正事:“嘉州如今被南蛮据着,敌军人数甚多,你打算如何?”
魏尧转头想了想道:“南蛮军的火炮是个麻烦,可不过二十架,即使真是神兵利器也并非人力不能阻挡。单就南蛮王之辈不足为据,倒是东夷王穆靖,凭着与南蛮先王的交情,未必不会在南蛮穷途末路时助力一把。”
的确如此。宁清猛然想起从前陶吉和他提过,南蛮先王突然薨逝,其中只怕有异,东夷王与南蛮王交情匪浅,或许能从此处入手。
宁清问:“我听说南蛮先王是正值壮年,骤然逝世的,那是位人物,怎会将王位传给这样狗屁不通的儿子。”
魏尧闻言有些意外,问:“现南蛮王是世子出身,先王去世突然,世子继立也说得通,怎么,你认为南蛮先王的死可疑?”
“是怀疑,可是没证据。”宁清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他问,“昭倬,你有办法取回嘉州吗?”
“近来是想了个法子,你想做什么?”
宁清眼睛一转便像在憋坏主意,胸有成足似的淡笑着。
…
三日后夜间,魏军十一万人马分散成四拨,一部分在城外牵制,一部分翻过□□山突袭南蛮军在嘉州的粮仓,另外两部分迂回包抄,翻过宣域关,给南蛮军一个出其不意。南蛮军兵力分散,城内与关外的兵力缺乏干将,军心涣散,很快溃不成军。
魏军解决后方兵力后,从城内各处直达城外,城外的三万南蛮军虽有北狄的火炮,却不敌悬殊的兵力,在魏军前后夹击下,打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缴旗投降,南蛮军将领钱越等五人被俘。至此,嘉州收回,举国上下同庆,嘉州百姓经此一战,无不对魏尧顶礼膜拜,甚至称之为战神。祥丰帝龙心大悦,赏魏尧黄金万两,赠庄园别院五座。
收回嘉州那日,底下的士卒撒了欢的折腾喧闹,魏尧同他们喝了两杯便趁其不备溜了,他与宁清登上宣域关,山顶无人处草木茂盛,大片翠绿之间有大大小小坟包,数不清数目的空墓,皆是宣域关逝去将士的衣冠冢。
魏尧拎了瓶酒到一处墓前,简陋的木牌上写着“威远将军曹胥之墓”。魏尧取出小盏倒了一杯酒,剩余的都撒在了墓前的黄土上。
“从前你最爱北疆的佳酿,今日先拿这酒凑合凑合,等日后我加倍还你。”
宁清默默走到他身边,看了看墓碑,对他说道:“底下的人疯得要乱套了,赵旻正到处找你呢。”
魏尧应了一声,起身道:“就去。”
走了几步,发现宁清没跟上,他转身看他,目带疑惑,宁清微笑道:“我喝得有些多了,在高处吹吹风,你先走吧。”
魏尧与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开。
等见不到魏尧的身影后,宁清看着墓碑,轻声道:“不知上次一别竟是永远,我没别的好说,只有一样,你家将军,我定会好好陪着,叫他此后不再孤苦伶仃。”
…
钱越等战俘在胜后次日已被押解上帝都,剩余兵力待修整后过几日也该陆续返回原处。
虽在对战时东夷王并未插手,可到底是向着南蛮的,南蛮败后几日,穆靖亲自前来嘉州,两人在嘉州府衙里见了一面。
魏尧穿着一身黑纹锦袍,半扎着头发,垂首喝茶的样子全然不像武夫,穆靖也是第一次见他,常听说他的名字,却不想真人是这样的翩翩公子。
穆靖来意明确:“孙胤无端突袭宣域关,战败是他咎由自取,战俘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只是有一点,魏尧啊,你是聪明人,如今四方势力是何情形你很清楚,见好就收,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回头孤劝孙胤给你们大魏皇帝赔礼道歉,礼数上不会亏待你们。”
魏尧没回话,穆靖下不来面子,也皱起了眉头。一旁从穆靖方才进来时便没说过话的宁清,开口打破了僵局。
“东夷王为南蛮王殚精竭力,令人佩服,只是在下有一事好奇,南蛮王孙胤是怎样的人,大家心中都有数,为何您偏偏这么护着他呢?”
宁清话里话外都带着一丝笑意,在穆靖听来有些刺耳,却依旧回道:“孙胤是何货色孤自然看在眼里,可你们也该清楚孤与他父亲的交情,挚友已逝,他留下的继位者孤不能不管。”
宁清深表同意地点了点头:“东夷王重情至此令人称道,只是在下听说南蛮先王薨逝突然,未留下遗诏,按例才让世子继位,可现南蛮王这样,先王能不知道吗?先王事事以民生为首要,在下身处晏州都有所耳闻,试问爱民如子的先王会将南蛮交给这样的儿子手里吗?”
穆靖大怒,起身指道:“你是何意!”
宁清笑了笑:“东夷王息怒,在下只是听说先王还有一个次子,博学多才,颇享盛名。”
穆靖的滔天怒气瞬间偃旗息鼓,顿了顿,冷笑道:“真是厉害,看来深谙离间之术。”
宁清说道:“望东夷王深思,我们在嘉州还会停留几日,若您有意只管差人来传个信。”
穆靖停了一步,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宁清一转身,见魏尧正盯着自己,那眼神说不上的微妙,他也不知是何缘故,总觉得心有些悬,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没有,就是觉得你实在是能说会道。”魏尧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觉得东夷王会答应?”
宁清笑道:“会,我猜他原就有这想法,今日被我挑拨了,回去细想,心中的疑窦自然会死灰复燃。”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奉上,感谢大家,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