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想自/杀,在下午与夜的可疑地带。而我曾死过,不止一次。——余光中
宋尧第一次听到“未亡人”三个字,是在穆宬父母给他打来穆宬去世以后的第一通电话里。
“宋尧啊,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和你阿姨来把穆宬的遗物收一收。”
宋尧拿手机的手一抖:“叔叔,之前不是说好遗物留给我了吗?如果非要收回去,您和阿姨过来把遗物清算一下,无论贵贱,全部折合成人民币,我给您打到卡上,可以吗?我只希望您二老能把东西留给我……”
“孩子,叔叔不要钱,你知道我不是为了钱,我知道你也不是。我们都只是一无所有的未亡人。可是宋尧啊,这未亡人的滋味不好受,你还年轻,没必要守着一堆遗物过日子。我和你阿姨都希望你能从悲伤里走出来,敞开心扉去遇见新的人,去做没完成的事。毕竟,你的路还长……”
宋尧轻叹:“可是叔叔,当您破例让我捧着穆宬的遗像出殡时,不就承认了我和他的关系吗?既然承认了,就不要赶我走。”
“你这傻孩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那些遗物是你的念想,可你是我们的念想啊!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你还要让我们再失去一个吗?”电话被穆宬母亲接了过去,她带着哭腔说:“小沐啊,我们就想来看看你,听说你每天抑郁寡欢,我和你叔叔都很担心你。”
宋尧愣住了,一瞬间哑口无言。隔了大半天,他才哑着嗓子问:“阿姨,给我做顿饭好吗?我想吃您做的鱼了。”
“好,你回来,今天就回来,回来我给你做。”
挂了电话,宋尧请假回家收了几张穆宬的照片,买了些营养品带上就开车去了B市。
按响门铃,开门的是穆天常,而李忻一如当年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还是熟悉的“刺啦刺啦”的炒菜声,还是熟悉的味道。
饭桌上李忻给宋尧夹了个鱼头:“鱼头最有营养了,来,吃鱼头。”宋尧边吃边掉眼泪,李忻忙递来抽纸,问:“呛到了吗?还是太辣了?”
宋尧红着鼻子没说话。李忻苦笑:“以前穆宬最爱吃鱼头了,每次你来他都会跟你抢,于是我每次去买鱼,都要多买一条。结果鱼头是吃完了,鱼却攒了一冰箱……”
“吃饭就吃饭,话怎么那么多?都年过半百的人了,在孩子面前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穆天常夹了一块回锅肉给李忻,又补充了一句:“菜堵不住你的嘴就吃块肉。”
说完这句话,饭桌上就再也没有任何除碗筷碰撞以外的声音了。
吃完饭穆天常夫妇留宋尧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宋尧要走时,穆天常把他叫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文件袋递给他。“这里边是你们住的房子的房产证,还有两张银行卡。一张卡里的钱呢,本来是答应穆宬在你们结婚那天以你们俩爸妈的身份给你的,但是现在没有那一天了,我就直接拿给你吧。”
见宋尧没有要接的意思,穆天常打开文件袋,把房产证拿出来翻开,食指在某个地方点了两下,说:“这是穆宬自己攒钱买的,写了你的名字,就该是你的。他没告诉你,就开了张新卡把房租卡账号给换了,你每个月交的房租都在这张卡里了,我们一分没动,现在也一并给你。”说着把另一张卡也一并递给宋尧。
“叔叔,我不能要,也不想要,你们留着吧。”
“我们留着干什么?我和你阿姨现在还没退休,等退休了会有退休工资,房子呢,现在的就挺好,你的我们不要。”把房产证和卡放回文件袋硬塞到宋尧手里,穆天常接着说:“我们就要你好好的。”
最后宋尧走的时候还是把文件袋带上了。他车子刚开上回A市的高速,一辆白色别克就停在了穆天常家楼下。
“穆叔叔,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阿姨。”别克车主人在穆天常家客厅坐下。
穆天常轻按着太阳穴,不以为然地说:“即使你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会这么做,只是没想到宋尧那孩子会这么执着。你是医生,他的病就拜托你了,我们夫妻一直把他当儿子看,我们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了。”
槐忆安表示过感谢后又承诺穆天常夫妇会照顾好宋尧,然后才开车回A市,直奔宋尧和穆宬家。
宋尧前脚刚到家不久,槐忆安后脚就敲响了门。
他迈着疲惫的步子踏进门,环顾一周,屋子异常整洁,与想象中的堕落颓废不一样,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甚至有些干净得过分。只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似乎是屋子里的空气比其他地方的空气更沉重一些,压抑,是压抑。
“坐吧。想喝什么?”
“不了,谢谢。”槐忆安拿起桌上的相册问:“我能看看吗?”
宋尧点点头,递给他一杯热水。
翻看着相册,槐忆安发现所有的景色照片只有一半,每一张都是如此。他不禁疑惑地问:“为什么那么美的景,你只拍一半?”
“因为他不在了,再美再完整的景,也总有一半是死的。”
“既然你清楚地知道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你读过《半截的诗》吗?”宋尧答非所问。
槐忆安摇摇头。
“这是海子的一首短诗,也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以前他陪着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羡慕过任何情侣,可是现在,任何一对情侣都是我最羡慕的对象。”
槐忆安知道宋尧心里的禁地和牢笼里关着自己,此刻他已经不奢求宋尧能够移情于自己,他只希望他能走出悲伤。“宋尧,忘不掉的,就不要忘记,好的当回忆,坏的当经历。卸下枷锁,放自己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好吗?”
得不到回应,他转移话题:“听何医生说,你没有去接受心理治疗是吗?也怪我没陪你去,是我不好,我已经重新预约了,这次我陪你去,可以吗?”
“不了,没用的。”
槐忆安突然扣住他的肩膀质问:“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自己?他已经死了,那个叫穆宬的男人已经死了!宋尧你醒醒好不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你被诊断为重度抑郁你知道吗?难道你想一辈子活在死亡的阴影里,吃一辈子的安眠药和盐酸帕罗西汀片(一种抗抑郁药物)吗?!”
宋尧苦笑一声,像是在讽刺别人,又像是在嘲笑自己:“你们恐惧死亡,正如我害怕活着。”
“……”槐忆安咬牙一把拉过宋尧搂在怀里,紧紧地扣住他的后脑勺,抚在他肩上的手巴不得把他揉进骨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如海浪拍打着他心头最薄弱的地方,他哽咽着开口:“对于留下来的人来说,记忆太残忍了。你的悲伤和痛苦不要再一个人承担,分给我一些好吗?”
宋尧没再说话。
槐忆安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曾经一部电影里说,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你悄然离去;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的死去了。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你还记得他,他就没死,虽然我宁可你忘了他……”
“可他说人的一生会死四次,第一次就是像我这样重复着思念和回忆行尸走肉般活着,也许我早就死了。”
槐忆安仰起头长吁一口气。病态的思念啃噬着宋尧残破不堪的心,留给槐忆安的,只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躯壳。
“你想想你爸妈和穆宬父母,他们需要你;你再看看穆沐,它慢慢变得跟你一样抑郁寡欢。你知不知道宠物的心理会受主人的影响,你不开心它也会患上抑郁的。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你也为你爸妈和穆宬爸妈、为穆沐考虑一下行不行?”
宋尧干裂泛白的嘴唇颤抖良久,咧开一条缝吐出疲惫的气息:“是吗?也许吧。不早了,你回去吧,我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