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的那一刹季牧终还是顿住了脚步。
他身后空荡寂静已再感知不到任何人的生息了。
季牧并未回头去看也谈不上什么感想。他只是心里还稍微有些没回过神来。直到不久之前季牧还以为今日只不过是很寻常的一次见面很寻常的一天。
他独自默默站了片刻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继续走了出去。
……
……
简单清洗一番周身血迹再换上干净的衣物束起头发季牧看上去与曾经的那个奉天府季小公子几无不同。
依旧是沉默的黑甲武士在前引路季牧便神色自若地抱琴跟上。他没打算趁这个机会逃出去也懒得去想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就无所谓地跟着他们从地底一层一层慢慢向上走。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季牧并不认为他们还能再拿出什么让他出乎意料的新鲜手段。
越往上走光线越是明亮。直到某一时刻逼仄的石阶走到尽头自大殿西北角落离开反手关闭最后一重石门再绕过沉重柱石眼前视野蓦一开阔。
他们走进了太平宫正殿。
季牧微微眯起眼睛重新适应着刺目的日光。
应当是午后不久远近处有平淡人声。太平宫是武宗最常用的主殿之一不同宗门的修行者有时会来此处理事务人数虽不多但也时而有人自殿门进出来回。季牧身上穿着武宗寻常弟子的玄黑武服远看并不起眼。他们只有在擦肩而过时才会突然认出季牧的脸或是诧异或是侧目。季牧全不认识这些人也就懒得搭理都只当没看见地径直路过了。
他们沿着宽敞的木质阶梯继续往上走。周围渐渐重新安静下来直到最顶层。
太平宫顶层只有三个房间。其中两扇门紧闭唯有最近处的一间房门微微开着一条缝隙。黑铁武士抬手轻扣门扇屋内随之传来一声“请进”语气十分平和。
季牧微一挑眉。
这是一道不算陌生的女子声音。
推开门门内情景映入眼底。里面是一间敞亮却朴素的书房。
最先入眼的是近处三座高大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到房顶。可以看出最初只有一座贴着墙壁打造只是后来不够用才逐一又添了新的书架。其上无数玉简、木简、纸册分门别类摆放整齐虽然数目极繁多却并无纷乱之感。
视线继续前移便看到了刚从桌案后站起身的女子。
她面容约似三十许白圆脸看人时的眼神十分放松柔和。女子身上穿的也是武宗弟子一贯的常服只绣纹稍有不同质地也更厚重些。她这般站起来时看起来就像是季牧的一个普通师姐或是年长不太多的师叔。
而黑甲武士恭谨地停步在她面前低头向她行礼。
“少宗主人带到了。”
……
如果只听姓名或是声名很少有人能够想象武宗少主华释竟然是这样一位貌不惊人的女人。
“好多谢了。”
华释将视线从手头的案卷上移开抬头“劳烦关一下——”而余光扫过那两人时她话音却蓦地一顿又临时改口说:“唉!先等等。”
黑甲武士未明所以地转过身来等她吩咐。
女子随手拿起镇纸压住书页用手指在空气里虚点了点季牧额头重重叹气:“你——你啊!”
季牧知她发现颇觉无趣地哼笑了声。
华释也没办法他便干脆给自己省了那一番说教的力气。她没再理会季牧几步跨过去利索地往门口这两人肩头各自轻拍一掌替他们化解了季牧不知何时在他们体内留下的暗劲。
两个黑甲武士这会才反应过来顿时对季牧怒目而视。
“算啦算啦这回就算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唉”华释一边拍着他们的肩膀一边把人连哄带送地推到门边“回头再算回头再算。”这才关上了门。
一回头季牧已经开始在那边老实不客气地翻她的书架了。
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完记得放回原位。” 她说。
季牧看了她一眼然后重新将视线移回书架。他沿着木格子上标记好的时间线慢步往前走指尖最终停顿在代表着六个月前的那枚玉简上。
——六月余前古战场结束之后。
季牧正要把这枚捏出来看耳边却听到华释往这边扔了一件东西。他随意抬手扣住见是一个小巧的圆肚瓷瓶。
“里面是润喉糖我自用的。”
华释已坐回了她的靠椅手指揉按着太阳穴随口与季牧道:“味道还不错——你可以尝尝。”
季牧嗤笑了声。
“你很闲?”他吐字清晰地讥讽了一句冷笑:“我只是不想说话不是哑巴了。”
“行行行”华释只看着他的动作笑:“用不着就还我啊?”
季牧打开盖子嚼了两颗道:“到了我手里那就是我的。”
果真是润喉糖秋梨膏味的。
又感觉了一会儿季牧略感奇怪:“真没下药。”
“我?”女子指着自己的鼻子失笑“怎么可能。”
确定了瓶里的丹药确实没有被她动手脚季牧就彻底失去了兴趣。他随手把瓷瓶放在架子上低头继续阅读玉简中的信息。
“你先看。”华释移开镇纸继续她先前手头上的事“刚好让我把这点儿弄完。”
季牧当然不会反对。
虽然他还不知道华释到底想做什么但他已与外界隔绝太久现在有一个机会能知道这半年间神域发生的事当然是先看了再说。
房间很快安静下来。季牧从六个月前起逐一翻捡着玉简华释则偶尔翻动纸张有时提笔思索几个字一时相安无事。
华释时间算得很准。等她搁了笔将那叠纸收拢整齐放到左边桌角的时候季牧也已经读完了她书架上最近半年相关的所有玉简。
“然后呢?”季牧问。
女子抬眼望着少年背影并未言语。
“没想到这次是你。”季牧将最新的那枚玉简按回嵌格转过身来。他后背往书架上斜斜一靠神情散漫。
“我很期待”季牧慢悠悠地念道“你这种人又能怎么审我呢大师姐。”
华释微微一笑“好多年没再听过你这样叫我了。”
……
季牧与华释当然认识。
不仅仅是季牧武宗下几乎所有宗派的年轻一辈传人见了华释都得喊她一声大师姐。华释比他们年长很多。诸如神梦宫铃子岳麓书院荀观无极剑宗江守等等如今都已是名震一方的大修了但年少刚开始修行的那段时间也都曾在这里跟在华释身后学武修习。
季牧也不例外;又或者说季牧原本是要例外的。季无相一贯不会允许他在外
面修行自然找了由头推辞。还是当初华释隐约觉得有些不同寻常额外点了季牧的名召了去。虽然季牧终究在她身边留的时间很短但毕竟还是有这一番因缘在。
思及旧事女子笑容渐渐敛去。
季牧小时候在武宗的那段时间在与他同时期来的那些孩子里华释最照顾他一些。但那时她没想那么深心态差不多是看到了一个顽劣爱捣乱的臭小子又琢磨着还能给他性子掰回来所以就忍不住带在身边时时提点。
后来季无相借口把季牧带走之后刚开始华释还时常打听一二但后来发觉他父亲不喜又时间久了渐渐便淡了。她每日要经手的事务太多像季牧身上发生过的那些小事下面的人根本不会报到她这里。
直到古战场结束之后武宗将注意力转移到季牧身上华释才从头开始查阅宗里对季牧的完整记录。
……真的很棘手。
如果说季牧罪无可恕但他是在那种境地下活着。如果说季牧情有可原可事情又确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况且永寂台的意义不同寻常武宗有充足的理由排除隐患牢牢将永寂台把握手中。她没有理由反对。
“又怎么了?”
久久等不到华释下一句季牧不耐地抬眼瞥了她脸上神情声音里讥诮更浓:“别给我玩怀柔这一套。”
“……不会。”
华释回过神来微一摇头道“这几个月里我没有帮你说过一句话当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再与你聊过去的那点交情。”
季牧神色稍缓心里却更加烦躁莫名。
他召出永寂台放在掌心把玩视线来回在女子身上转着似乎在考虑待会儿从哪里动手比较方便。
“省了吧不跟你打。”
华释又笑了一笑道:“今天喊你过来是我自己的意思没和他们说。”
季牧眼睛微眯站在原处盯着她并没有收起莲台。
华释并不在意他的防备只寻常问他:“你身上的禁制都自己解开了吧?”
季牧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走过去将七弦琴放好又随手将桌子上的东西推出一片空地自己坐上去然后朝女子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充满期待地盯着她。
“不放心?你可以自己亲手检查呀。”季牧笑着说。
而他话音还未落女子已毫无芥蒂地将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自然而然地用灵力过了一遍。
“是都解了。”
华释颔首道:“待会我便带你离开。”
季牧一顿眉头缓缓皱起。
“你什么意思?”他问。
“这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华释松开了他的手重新往后靠在椅背上。“我让你走但也不可能以后就真护着你。你若真有能耐就随便吧若技不如人遭人报复也怨不得谁。今后……”
“谁问你这个”季牧打断“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是说放了你的理由?”
华释笑笑。如果非要找一个放了季牧的“正确”理由“其实我还真没想好怎么跟他们解释……不过问题不大待会儿等我自己一个人回来静静到时候再现想一套说辞吧。”
季牧根本不信。
“真要说的话我是觉得继续关着你毫无意义。”华释注视着少年指尖旋动的莲台忽然问:“奉天府已经没了——你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