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范府。
范闲正拿着匕首削木头,外面传来的一阵细微的足音立刻被他捕捉到了,他抬起头,便看见滕梓荆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
“怎么样?”一照面,滕梓荆就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
范闲摇了摇头,说:“文卷查找需要时间,大概要等到明天。”
说着,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在鉴査院见到的王启年,那个在城门口卖他假地图的人。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一见到自己就二话不说的奉上二十两银子,说着什么‘道上规矩,假一赔十。’。他动作是无比干脆,可范闲看他的表情却分明写着大大的两个字——肉疼。
范闲放下匕首,问滕梓荆:“你那边呢?他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说有些事情还需要调查,然后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滕梓荆回想起当时情景,不由得一脑门黑线。他正和风时雨说着话呢,说了两句就没下文了,转头一看才发现人竟然不声不响的消失了。
范闲知道情况之后,反过来安慰道:“他能闯下盗帅之名,必然有过人之能,虽然喜欢捉弄人了些,不过不会耽误正事。”
说是这么说,可一整个下午过去了,风时雨仍然不见踪影。
直到夜深人静之时,他才摇着折扇,踏着极为悠闲的步子回来了。刚一从墙壁翻下来,就看见了范闲。
“你怎么还没睡啊?”
“等你呢。”范闲站了起来,沉静的说,“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
风时雨不明所以,而范闲行进方向却是他刚刚翻过的那堵墙。
“又出去?我才进来呢。”抱怨了一句,风时雨没怎么犹豫的跟了上去。
鉴査院的总部静静的矗立在黑夜之中,巍峨而沉重。像是支撑这个国家的沉默的基石,又不禁让人联想到择人欲噬的怪物。
两道人影,如同幽灵一般,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站到了大门口。
“你要我看的就是这个?”风时雨用疑惑的语气说。
范闲并没有回答。
他在黑暗中静静的凝视着那块石碑。
风时雨多少察觉了此时不同寻常的气氛。他有些好奇的上前,手指触碰到石碑,灰尘簌簌落下。
借着十分微弱的月光,他毫无障碍的辨别出了第一句话,“我希望庆国之法,为生民而立,不因高贵容忍,不因贫穷剥夺,无不白之冤,无强加之罪……”
这话才看了一半,风时雨倏而一顿,目光犹如利箭,径直落向了碑文最末端的落款。
——叶轻眉。
好半天,他才重新看回全文,在心里跟着默念…
‘我希望庆国之民,有真理可循,知礼义,守仁心,不以钱财论成败,不因权势而屈从,同情弱小,痛恨不平,危难时坚心志,无人处常自省。’
‘我希望这世间,再无压迫束缚,凡生于世,都能有活着的权利,有自由的权利,亦有幸福的权利。’
‘愿终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守护生命,追求光明,此为我心所愿。’
‘虽万千曲折,不畏前行,生而平等,人人如龙。’
……
范闲在他背后开口了:“之前我在来京路上遇见了老师,他告诉一定要来看看这块石碑。今天我来这里调文卷,于是顺便看了看。”
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冷不丁道:“我想…我大概明白她是怎么死的了。”
范闲口中的她,自然是他的母亲,叶轻眉。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么奇怪,他从来没见过这具身体的母亲,成熟的思维也让他对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有什么感情,可当时看着这块石碑,他却不禁升起了一种近乎亲情的错觉。母亲两个字仿佛一下子有了温度,变成了一个温柔微笑的幻象。
忽然之间遗憾之情升上心头,明明从未期待过,他却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极为美好的事物。
“我大概成不了像她这样的人,因为我想好好活着。可若真的扪心自问,说我不向往、不怀念那个世界是不可能的。”明明说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如果真的要像母亲那样做些什么,他稍微一想,就胆怯的迈不开步。
他这样的儿子,大概是配不上这样的母亲。
背对着范闲,风时雨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但他可以听出他话语中的自嘲之意。
范闲轻轻的说:“我想……这世上除了你我,大概没有其他人能看懂这块石碑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大半夜的就把风时雨拉来这里,非要说的话,就是不想让这个女子的一切彻底埋没吧。她曾经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孩子,还是有其他人明白的。
他没有说出来,不过风时雨像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背对着他,轻轻的哼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