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闹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直觉没发生什么好事。萧煜那暴躁乖张的性子,越是平静时,越是在酝酿着大风雨。
犹疑间,他已从窗前走到了穹柱边,身上还穿着刺绣赤鷩的华美章服,玄衣赤襟,影子沉沉落到音晚身上。
音晚强按捺下心底的不安,道:“我?也不知他从哪里来,从我记事起,西舟就在我们家。至于到哪一步……没有哪一步,若我与他真有些什么,我?现在根本不会站在这里,早在赐婚圣旨下来的那一日就远走高飞了。”
萧煜紧盯着她,面色无澜,只道:“你还没答完。”
音晚略有些迟疑。
她私下里见过,在小别山。当时她犯病被送进山洞,严西舟和曲神医已候在那里了。
后来,一直到她和陈桓走,严西舟都躲在山洞里未露面。
萧煜应当是不知道的罢,可他又为何会突然这样问?
极短暂的时间里,音晚想过,既然自己的病萧煜已经知道,那就没什么可瞒的了。当时父亲在,常世叔也在,甚至还被借口寻来的韦春则看见过,既瞒不了萧煜,也无?瞒的必要。
因而她直言:“见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两个字甫一出口,萧煜瞳孔骤缩,看向她的目光凛寒至极。
“什么时候?在哪里?”
音晚道:“小别山,我?去找哥哥的时候。”她想了想,补充:“父亲担心我?的身体,让西舟带了一直医治我?的郎中过来,当时还并未向你透漏我的病情,所?以是隐秘行事,未曾让西舟露面。”
话说到这里,听上去一切皆合情合理,无?比坦诚。
萧煜的目光寸寸游移于音晚的面,想看出些破绽,哪怕一点点遮掩心虚的痕迹。
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双眸清冽如水,一望到底。
这样一个看上去纯澈干净的姑娘,一个奉行圣贤礼教的姑娘,一个家规森严的世家姑娘,真的能干出那般龌龊的事吗?
萧煜的心有些松动。
这里面会不会有误会,或者?……阴谋?
他弯身坐下,问:“你的坠子呢?”
音晚微愕:“什么?”
“那条你经常戴的白玉髓坠子,怎么今日未见你戴?”
音晚抚着没有任何配饰的胸口,有些茫然道:“我?弄丢了,去小别山那日我犯过一次病,精神一直恍惚,晚上你又……总之就是丢了,我?找过,可是没找到。”
萧煜看了她一阵,把一直攥紧的手挪到身前,五指张开,砰然掉出一颗坠子,白玉髓桃心缀在银链下,光泽冰莹,细腻剔透,正轻微转动着。
音晚惊诧:“怎么会?”
萧煜望着她微笑:“知道是在哪里找到的吗?在严西舟的卧房里,在他的床榻上。”
音晚脑子里“轰”的一声,震得她发懵,她看看萧煜,再看看他手中垂落下来的玉坠,于迷茫慌乱中摸到一丝关窍,今日种种怪异都有了解释。
她的声音微颤:“我?没有。”
萧煜抬起凤眸,眸色幽深,凝望着她,慢悠悠道:“我?盘问过护卫,暂且寻不出什么破绽,这东西是你的贴身之物,那些外院的男人们连见都未见过,更没可能用它做什么文章。自然,我?是愿意相信我?的晚晚,只是此事事关你的清白、我?的尊严,总得证明一下。”
音晚只觉思绪纷乱,像被酽酽沉雾裹挟其中,既屈辱难堪,又乏力失措。她静默良久,强逼自己静下心神:“你告诉我?来龙去脉,我?自己查,我?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算她费尽心机想与萧煜和离,可绝不能接受这样污损贞节的一盆脏水!
萧煜却笑了:“这些事我?会去做,眼下有另一件事要你做。”
音晚怔怔看他。
“你书信一封,我?派人送给你父亲。”
音晚问:“写?什么?”
萧煜道:“让他把严西舟交出来。”
音晚没忍住,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后退半步,离他远些,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萧煜眉宇间若笼着一团寒雾,偏笑意温润:“总得有人为此事付出代价。”
他像盘踞山林里慵懒霸气的猛兽,信意谈笑间露出了森白的獠牙,随时准备吸血食髓。
音晚的心跳加剧,沉入无边的恐惧中,她摇头:“我?是清白的,不需要任何人为莫须有的事付出代价。”
萧煜道:“可是我需要。”
他在等音晚来时想过了,不管私情是不是真的,只要让他把严西舟杀了,只要世上再没有这个人,哪怕音晚真的曾经三心二意过,那也无?妨。
谁让她是他的晚晚,只要她知道回头,记得谁是她的夫君她的天,那便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被原谅的。
想通了这些,他看向音晚的目光愈加柔和,甚至起身走到书案前,揽起氅袖,亲自为她研墨。
音晚断不可能写这样的信,更加不能因为这样可笑的事去牺牲西舟的性命。
她连连后退,恨声道:“你命人把我?看得那般严实,我?连院门都出不去,如何出去与人私通?这么多天,只去了一趟小别山,那陈桓寸步不离盯着我?,我?能干什么?”
“萧煜,你给我?泼这样的脏水,你混蛋!”
她嗓音尖细,像杜鹃啼破了喉咙,哀怨又凄惨。
萧煜磨墨的手一顿,抬头看她,唇边笑容渐渐冷却:“你写?还是不写??”
“不写?!”
音晚怒气翻涌,胸膛起伏,纤细的身躯阵阵颤抖。
萧煜放下墨条,道:“这么说,你是舍不得严西舟这条命了?”
“萧煜,你是不是疯了?”音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为了这么件未经查实的事,你就要去要一个人的命?如果是有人蓄意为之怎么办?你这是在滥杀无?辜!”
萧煜从书案后绕出来,逼近音晚,冷声道:“我?说过,我?不喜欢你维护他。”
“我?要是不维护他,就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他杀了!”音晚步步后退,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人,他心狠手辣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萧煜将音晚逼到墙壁,看着她再无?退路,握住她的肩胛,凑到她耳边:“他看你的眼神不对,胆敢肖想我的女人,不管你和他清不清白,他都该死。”
音晚仰靠在冷硬的墙上,蓦地笑了。
萧煜正低头想亲一亲她,闻到声响,动作蓦然顿住,歪头问:“你笑什么?”
“你说嘉猷门之变是你不得已为之,若有的选,断不会走这条路。得了吧,你本就是这样的人,嗜血狠戾,杀人如麻,风评不曾冤你。”
音晚说罢,抬头看他,面上尽是讽意:“你以为你爱我吗?不,这不是爱。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物件,予取予用,而不必去顾及这个物件的感受。”
萧煜眼底的坚冰终于碎裂,露出掩藏至深的狰狞面目。
他只觉有股火蹿了上来,灼在嗓子眼,连声音都沙哑了:“哦?你是这样想的。”他搂住音晚,滚烫的掌心熨帖于白缎裙上,迫她倾向自己,另一只手抚着她披散于身后的长发,阴恻恻说:“你想试试被当成个物件是什么滋味吗?”
音晚咬住下唇,脸色惨白,忍不住瑟缩。
萧煜半靠在她身上,觉察出她在害怕,压了压火气,又问:“你写?还是不写??”
音晚在惊惧中醒悟,萧煜是在自以为是地逼她做抉择,让她在他和严西舟之间选。
真是可笑,凭什么他想要的抉择就要以旁人的性命为代价?
这得多么偏激、心狠。
音晚坚毅道:“我?们是清白的。所?以,不写?。”
萧煜维持着搂她入怀的姿势,片刻之后,倏然将她松开,连退数步,脸上浸满森然笑意:“好,很好,既然你不想写,那就不必写?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幽深静谧的殿中,像游荡在坟冢外的鬼呼嗤笑,说不出的可怖。
萧煜唤进内侍,冷着脸吩咐:“把王妃送回去,把殿门锁上,不许她出来,也不许放旁人进去。”
内侍骇了一跳,却不敢多言,深揖应是。
吩咐外,萧煜又看向音晚,她正倚靠在墙上,倩影纤纤,睫宇低垂,默不作声。
萧煜并不催促她,反倒多了方才没有的耐心,静静等着她的反应,等着她向他求饶。
可她什么都没说,片刻愣怔之后,竟勾唇轻笑了笑,拂开绊脚的披风,毫无留恋地快步走了出去。
走出殿门没几步,便听里面传出瓷器被砸碎的声响。
音晚冷笑,头也不回。
回了寝殿,她才发现青狄和花穗儿被带走了。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一瞬间崩溃,她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许多可怕的猜测似乱珠流水往外迸溅,恨不得提剑马上去与萧煜拼命。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萧煜吩咐过,要锁殿门,只锁她自己,不许任何人陪她。
厚重的雕花漆门将要合上,把炽盛阳光关在门外,只剩一线微弱光亮落在青砖上。音晚赶在门彻底被关上之前,冲內侍道:“去给淮王殿下带句话。”
內侍止住关门的动作,探进头来,恭敬道:“王妃请说。”
“一炷香内,把人给我?送回来,不然,他就过来给我?收尸吧。”
说罢,音晚不理內侍惊骇的眼神,转过身,往香鼎里插了根新香,怒目盯着那香上闪烁幽晃的小火苗儿。
內侍一个激灵,不敢耽搁,慌忙跑去禀告。
萧煜仿佛是真怕她会死,果真在一炷香内把青狄和花穗儿给送回来了。
两人各挨了几鞭子,衣衫碎裂,血染红痕铺在雪肤上,甚是触目惊心。
花穗儿疼且委屈,低声啜泣:“孟姑让我和青狄招,招什么啊,姑娘自小规矩清白,怎可能有她说的那些龌龊事?淮王殿下是疯了吗……”
青狄瞥了她一眼,她慌忙噤声。
青狄强笑了笑,冲音晚道:“姑娘不要担心,没事。只挨了几鞭子,更重的刑具还没来得及上,淮王就派人把我?们送回来了。”
她说这话时,额间冷汗涔涔,濡湿了鬓发,紧贴在额上,显得虚弱至极。
音晚让她们并排坐在自己床上,望着她们哭了一阵,想起什么,抽噎着去翻箱柜,找出几瓶伤药。
正要给她们上药,荣姑姑进来了。
她在绫帐外敛衽:“殿下有令,这两个丫头可以回谢府。”
“回谢府?”音晚一时诧异:“父亲都已经离京了,家中已无人主事,她们回去做什么?”
荣姑姑默了片刻,道:“润公又回来了,正在前殿与殿下议事,待会儿她们可随润公一同走。”
音晚心想,父亲大约是不放心她吧,今日在百十里亭与她告别,是怕萧煜疯劲上来对西舟不利,想避其锋芒,暂行权宜。
只是……父亲在跟萧煜议事,议的是什么事呢?萧煜会不会把今日的事拿出来质问父亲,责难他教女无方,损碍门楣?
音晚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全身血液涌上头顶,滚烫烧灼,倍感屈辱。
她自己受辱便罢了,若还要连累父亲跟着她一同受辱,那岂不是太不孝了。
萧煜是个混蛋!她现在就该去找他,把他捅死,哪怕和他同归于尽。